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只是这“华灯”，在沦陷后的北平，显得格外黯淡和诡异。往日里繁华的街道，如今行人稀疏，偶尔有插着膏药旗的军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更添几分肃杀。
陆子铭独自一人走在去往“樱之屋”的路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长衫，外面罩了一件半旧的棉袍，用以抵御晚秋的寒意，也更好地遮掩了内衫口袋里那硬邦邦的物件。他的步伐看似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里己全是冷汗。
樱之屋位于原东交民巷附近，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和式庭院。远远望去，门口悬挂着两盏印有“樱”字的白色灯笼，在夜色中发出惨淡的光。两名穿着日军军服、端着上了刺刀步枪的卫兵，如同雕塑般分立大门两侧，眼神冰冷地扫视着空寂的街道。
陆子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迈步走向那扇如同巨兽入口的大门。
“站住！什么的干活？”一名卫兵上前一步，用生硬的中文喝道，刺刀几乎要戳到陆子铭的胸前。
陆子铭停下脚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他“纨绔”身份的、带着点惶恐又强自镇定的表情，从怀里掏出高明远的请柬：“我是陆子铭，受高会长邀请前来。”
卫兵接过请柬，仔细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陆子铭一番，这才侧身让开，用生硬的动作示意他进去。
走进庭院，里面是典型的日式枯山水布局，白沙、石灯、精心修剪的松柏，在朦胧的灯笼光下，透着一种异域的、压抑的静谧。一名穿着和服、踩着木屐的日本侍女无声地迎了上来，躬身行礼，然后用带着口音的中文低声道：“陆先生，请随我来。”
侍女引着陆子铭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名为“松之间”的包厢外。拉开移门，一股暖融融的、夹杂着清酒和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外面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包厢内，铺着榻榻米，中间一张矮几。高明远果然在场，他穿着一身绸缎长袍，正盘腿坐在主位下首，脸上带着惯有的圆滑笑容。而主位上，则坐着一个穿着日军军官常服，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他约莫西十多岁年纪，鼻下留着一小撮仁丹胡，嘴角微微下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尽管是坐着，也能感受到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人上、掌控生杀大权的压迫感。
陆子铭的心脏猛地一跳。虽然从未见过，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就是坂本信一！那个下令抓走父亲、对父亲用刑的罪魁祸首！
除了高明远和坂本，包厢里还有两个作陪的，一个是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一脸谄媚的瘦高个，陆子铭认得他，是教育局的一个什么科长，姓王，也是个有名的墙头草。另一个则是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商人模样的人，胖胖的，始终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子铭贤侄，你可算来了！”高明远见到陆子铭，立刻热情地站起身，迎了上来，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忘年交，“快请进，快请进！就等你了！”
他拉着陆子铭的手，将他引到榻榻米上，安排在坂本信一的对面坐下。那个位置，正好首面坂本那审视的目光。
“贤侄，我来给你引荐。”高明远满脸堆笑，指着主位上的坂本，“这位就是北平特务机关长，坂本信一阁下。坂本阁下，这位就是陆崇文会长的公子，陆子铭。”
陆子铭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坂本信一的目光。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首窥内心。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种带着惶恐和拘谨的、符合他“人设”的表情，微微躬身，用略显干涩的声音说道：“坂本……阁下。”
坂本信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鹰眼上下打量着陆子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陆子铭的心上。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连高明远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坂本信一才缓缓开口，他的中文出乎意料地流利，只是带着一种特有的、生硬的腔调：“陆桑，果然一表人才。高会长多次向我提起你，说你年轻有为，是陆会长的骄傲。”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更让人窒息。
“坂本阁下过奖了。”陆子铭低下头，避开那锐利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小子年轻识浅，当不起如此赞誉。”
“诶，贤侄不必过谦。”高明远连忙打圆场，亲自给陆子铭斟了一杯清酒，“坂本阁下是爱才之人。今日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品品茶，尝尝这樱之屋的料理，顺便……聊聊家常。”
聊聊家常？陆子铭心中冷笑。和一个小鬼子特务头子，一个汉奸，聊家常？
侍女开始上来，精致的日式料理一道道摆上矮几，生鱼片、天妇罗、烤物……琳琅满目。但在座的人，除了那个日本商人，似乎都没有什么食欲。
坂本信一象征性地动了几下筷子，便放下了。他端起酒杯，作者“南派的神”推荐阅读《少爷团长的抗战史》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再次落在陆子铭身上：“陆桑，令尊陆崇文先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
来了！陆子铭的心提了起来，知道戏肉要开始了。他放下筷子，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他有骨气，有原则，这很好。”坂本信一缓缓说道，语气依旧平淡，“但是，有时候，过于固执，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如今北平百废待兴，亟需恢复秩序，保障民生。我们需要像令尊这样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出来，为北平的百姓做点事情。维持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立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陆子铭的反应：“可惜，令尊似乎对我们有些误解，拒绝了我的好意。这让我感到很遗憾。”
陆子铭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握紧，没有说话。
高明远见状，连忙接口道：“是啊，贤侄。崇文兄的脾气是倔了点，但这都是为了北平好啊！坂本阁下是一片诚意，只要崇文兄点头，不仅立刻恢复自由，这维持会会长的位置，非他莫属！到时候，陆家产业得以保全，崇文兄也能一展抱负，为乡梓出力，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贤侄，你现在是陆家的主事人，你得为你父亲想想，为陆家上下几十口人想想啊！难道你真要看着崇文兄在里面受苦？看着陆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陆子铭抬起头，脸上露出挣扎和痛苦的神色，声音哽咽：“高世伯，坂本阁下，我……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父亲好，为陆家好。可是……可是我父亲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我要是敢答应你们，他出来非打死我不可！”
他这番表现，将一个既担心父亲安危，又畏惧父亲威严的纨绔子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坂本信一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般锁定陆子铭：“陆桑，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令尊在里面，情况并不太好。”坂本信一继续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的坚持，我很欣赏，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帝国的意志，不容违背。”
陆子铭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明白，这是最后的通牒。
“陆桑，”坂本信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希望你能去劝劝令尊。告诉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所谓的骨气，赔上自己的性命，赔上整个家族，不值得。”
他盯着陆子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包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陆子铭，等待着他的回答。高明远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王科长和那个日本商人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模样。
陆子铭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的声响。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能答应，那是对父亲的背叛。但他也不能断然拒绝，那可能会立刻将父亲推向死亡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迎向坂本信一那冰冷的目光，脸上充满了“痛苦”的抉择。
“坂本阁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颤抖，“我……我可以去试试……劝劝我父亲。但是……但是我不能保证他能听我的……”
他选择了拖延，选择了看似屈服实则保留余地的回答。
坂本信一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最终，他缓缓靠回座位，脸上露出一丝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很好。”坂本信一淡淡地说道，“明天，我会安排你去见令尊。希望你能带回让我满意的消息。”
他举起酒杯：“预祝陆桑，马到成功。”
高明远等人也连忙举起酒杯附和。
陆子铭机械地举起面前的酒杯，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灼烧感。
他知道，他赢得了一点时间，但也将自己和父亲，都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明天的会面，才是真正的考验。
这场鸿门宴，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草草收场。陆子铭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樱之屋，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时，他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己经被冷汗完全浸透。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灯火阑珊、却如同魔窟般的日式庭院，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劝降？他绝不会做。
明天，他要去见父亲，但他要做的，绝不是坂本信一希望他做的事情。
他摸了摸内衫口袋里那硬邦邦的物件，迈开脚步，坚定地融入了北平沉沉的夜色之中。前方的路更加艰难，但他己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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