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损的军帽檐滴落，混杂着泥土和硝烟的气味，钻进陆远的鼻腔。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要呕吐，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夹杂着远处沉闷的爆炸声和近处焦急的呼喊。
“团长！团长！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陆远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一个脸上稚气未脱，却满身尘土和血污的小战士正半跪在自己身边，眼神里充满了惊喜和担忧。他认得这张脸，是警卫员虎子。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陆远，八路军115师685团团长，在带领部队突围时被小鬼子的炮弹震晕……
不，不对！他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特种兵王陆远，在一次边境任务中遭遇爆炸……怎么会在这里？这身灰布军装，这简陋到可怜的武器，还有这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战场的独特死亡气息……
“虎子……” 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现在……什么情况？” 他强迫自己冷静，特种兵的素养让他迅速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开始接收现实。
“团长，您可算醒了！” 虎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咱们刚冲过鬼子的第一道封锁线，政委和副团长带着一营在前面顶着小鬼子的追击，二营、三营和团部首属队被打散了，伤亡不小……鬼子咬得很紧，是独立混成第10旅团的一部，人数比我们多，火力猛得很！”
独立混成第10旅团？河田槻太郎？记忆碎片再次浮现，带着这个时代“陆远”的认知和属于未来者的历史知识交织在一起。现在是1939年，山东，八路军处境极其艰难。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左臂传来一阵刺痛，那里简单包扎着，渗出血迹。虎子赶紧扶住他。
视线所及，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植被稀疏。天色阴沉，雨丝不断。周围或坐或卧着几十名疲惫不堪、挂彩带伤的战士，眼神疲惫却依旧警惕地握着手中的老套筒、汉阳造，甚至还有大刀片和红缨枪。他们军装破烂，面色菜黄，但眼神里有一种东西，是陆远在原来时代很少见到的——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以及对生存的极度渴望。
这就是1939年的八路军，这就是他要面对的烂摊子。没有精良装备，没有充足补给，有的只是满腔热血和落后的武器，对抗着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
“团长，您感觉咋样？”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陆远抬头，看到政委赵守诚猫着腰从前面阵地跑下来，脸上沾满硝烟，眼镜片碎了一块，但眼神依旧锐利睿智。他身后跟着像半截铁塔似的副团长王大山，手里提着一把带着刺刀的三八大盖，刀尖还在滴血，浑身杀气腾腾。
“死不了。” 陆远深吸一口气，借着虎子的搀扶站稳，努力适应着这具身体和眼下的绝境，“老赵，大山，现在具体态势如何？”
赵守诚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我们团奉命掩护师机关和后勤转移，在杨家坡一带被鬼子咬住了。初步判断是河田旅团的一个加强中队，配属了机枪和掷弹筒，人数大约两百多。我们团现在能集结起来的战斗人员不足三百，弹药严重不足，平均每人不到十发子弹。鬼子正面进攻很猛，王副团长带一营打退了他们两次冲锋，但我们的伤亡在增加。两侧都有鬼子迂回的迹象，再拖下去，恐怕要被包饺子。”
王大山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瓮声瓮气地说：“狗日的小鬼子，枪法准，配合也好！团长，你下命令吧，是继续顶还是突围？一营还能再冲一次！”
陆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眯起眼睛，忍着头痛，快速观察着周围的地形。这里是典型的丘陵地貌，有几条深浅不一的冲沟和土坎可以利用。远处小鬼子的机枪还在“哒哒哒”地嘶吼，炮弹不时落下，炸起一团团泥浆。
现代军事地形学和战术思维在他脑中飞速运转，结合着这个时代“陆远”的战场经验和记忆。硬拼是死路一条，必须利用地形和战术。
“不能硬顶，也不能盲目突围。” 陆远的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鬼子装备好，火力猛，我们正面硬撼吃亏太大。听我命令——”
赵守诚和王大山都看向他，眼神里有一丝诧异。平时的陆远团长虽然勇猛，但战术上更倾向于正面硬打，此刻的语气和神态却似乎有些不同，多了一种他们看不懂的冷静和……算计？
“一营，”陆远看向王大山，“挑选还能动的，组织两个排的精干兵力，由你亲自带领，沿着左侧那条干涸的河沟，隐蔽运动到鬼子侧翼。不要急着开枪，等我这边信号。”
“信号？” 王大山一愣。
“对，信号。” 陆远没有解释，继续下令，“政委，你带团部非战斗人员、伤员，以及二营、三营被打散的零散人员，立即向西北方向那条深沟转移，动作要快，但要保持安静。虎子，你带警卫班负责掩护。”
“是！” 赵守诚和虎子同时应道。
“团长，那你呢？” 王大山急问。
“我带一营剩下的弟兄，在这里给你们争取时间。” 陆远捡起地上的一支带着刺刀的汉阳造，掂了掂分量，很不顺手，但此刻别无选择。“记住，大山，你们运动到位后，看到我这里用手榴弹制造混乱，也就是爆炸声最密集的时候，立刻从侧翼发起突袭，专打鬼子的机枪手和掷弹筒兵！动作要快、要狠！打完了不要恋战，立刻向西北深沟方向交替掩护撤退！”
“这太危险了！团长，你身上有伤，还是我留下……” 王大山反对。
“执行命令！” 陆远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现在不是争的时候！快去！”
王大山看着陆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咬了咬牙，重重一点头：“是！团长，你保重！” 说完，转身低吼着招呼一营的战士。
赵守诚深深看了陆远一眼，没有多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心！” 随即也迅速组织人员转移。
阵地上很快只剩下陆远和大约西五十名一营的战士。战士们看着这位刚刚苏醒就留下断后的团长，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敬佩，也有一丝决然。
陆远靠在冰冷的土坎后面，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汉阳造，子弹只有五发。他又从旁边一名牺牲的战士身边捡起两颗木柄手榴弹。他看着周围这些面黄肌瘦，却目光坚定的战士，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不是演习，不是训练，这是真正的战争，落后就要挨打，人命如同草芥的战争。
“同志们，” 陆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战士耳中，“怕不怕死？”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小战士梗着脖子回答：“不怕！跟小鬼子拼了！”
“对！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其他战士也低声附和，士气可用，但带着悲壮。
陆远却摇了摇头，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属于他原来时代的诙谐：“谁说我们要死了？咱们是要好好活着，多杀鬼子！待会儿听我命令，我让你们打，你们就给我瞄准了打，节省子弹。我让你们扔手榴弹，你们就给我往鬼子人堆里扔。我让你们撤，你们就猫着腰，顺着那条坎子往西北跑，谁都不许回头！明白吗？”
战士们被他这不同往常的语气和话语弄得一愣，随即低声道：“明白！”
小鬼子的进攻又开始了。掷弹筒发射的榴弹“咚咚”地砸在阵地上，掀起泥土和碎石。机枪子弹“嗖嗖”地飞过，压得人抬不起头。几十名土黄色军装的小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呈散兵线，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再次逼近。他们的战术动作娴熟，配合默契，火力掩护很有章法。
陆远冷静地观察着。他估算着距离，两百米，一百五十米……鬼子进入百米范围，步枪射击精度开始提高，不断有战士中枪倒下。
“稳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 陆远低吼着，压制住战士们本能的反击欲望。他在等，等王大山他们运动到位，也在等一个最佳的杀伤距离。
八十米！小鬼子的身影己经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他们钢盔下狰狞的表情。战士们握枪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白，呼吸急促。
七十米！
“手榴弹准备——” 陆远猛地大喝一声。
幸存的三十多名战士纷纷掏出了仅有的手榴弹，拧开后盖，勾出了拉环。
“听我口令——扔！”
陆远率先将手中的两颗手榴弹奋力扔了出去。紧接着，三十多颗手榴弹划着弧线，密集地落向鬼子散兵线的前半部分。
“轰！轰！轰！轰！”
一连串剧烈的爆炸在鬼子人群中响起，硝烟弥漫，弹片横飞。突如其来的密集手榴弹攻击，瞬间打乱了鬼子的进攻节奏，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和混乱。鬼子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就是现在！
陆远猛地站起身，端起汉阳造，几乎是本能地瞄准了一个刚从爆炸烟雾中爬起来的、挥舞着军曹刀的鬼子军曹。屏息，预压，击发！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他前世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
“砰！” 一声略显沉闷的枪响。百米左右的距离，汉阳造的精度虽然不如三八大盖，但在陆远手中，依旧致命。那名鬼子军曹应声而倒。
“打！” 陆远一边拉栓退壳上弹，一边怒吼。
阵地上剩下的步枪齐齐开火，虽然稀疏，但在手榴弹制造的混乱中，也撂倒了好几个鬼子。
几乎在同时，鬼子进攻队伍的左侧翼，突然爆发出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王大山他们动手了！侧翼射来的子弹精准地打向鬼子的轻机枪阵地和掷弹筒小组，瞬间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撤！交替掩护！快！” 陆远毫不犹豫地下令。
战士们立刻按照事先的吩咐，两人一组，沿着预设的撤退路线，弯着腰快速向后移动。陆远和几名枪法好的战士留在最后，不断用精准的单发点射，压制试图追击的鬼子。
小鬼子的指挥官显然没料到八路军在如此劣势下还敢主动出击，并且打出了一次漂亮的侧翼突袭。短暂的混乱后，他们组织起火力反击，但王大山的一营突击队一击得手，迅速脱离，毫不恋战。正面阵地的八路军也撤退得有条不紊。
陆远打光了汉阳造里剩下的西发子弹，又撂倒了两个试图架设机枪的鬼子兵，这才在虎子的拉扯下，最后一个撤下了阵地。子弹“啾啾”地从他耳边飞过，打在身后的土坡上。
他们沿着崎岖的冲沟一路狂奔，身后小鬼子的叫骂声和枪声渐渐远去。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浇不灭劫后余生的心悸和刚刚经历的血战带来的亢奋。
终于，他们追上了赵守诚、王大山带领的大部队。汇合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向陆远的眼神彻底变了。不仅仅是尊敬，更多了一种信服。刚才那场干净利落的阻击和突围，指挥果断，战术刁钻，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伤亡，成功地摆脱了敌人。这和他们印象中那个勇猛有余、谋略稍逊的团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王大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咧开大嘴，冲着陆远竖起大拇指：“团长，你这手……绝了！侧翼那一下，正好打在鬼子的腰眼上！”
赵守诚看着陆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和一丝欣慰：“老陆，你……没事吧？” 他感觉陆远似乎哪里不同了，具体又说不上来。
陆远喘着粗气，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又渗出血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疲惫。他看了看身边这些浑身湿透、疲惫不堪却眼神明亮的战士，又望向远处依旧传来零星枪声的战场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更多的艰难、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他这只意外闯入时空的蝴蝶，能否真正扇动翅膀，改变一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此刻，看着这些信任他的眼神，他明白，自己己经和这个时代，和这支叫做八路军的队伍，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我没事。” 陆远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清点人数，救治伤员，派出侦察哨。我们……还没完全安全。”
雨幕中，这支疲惫却坚韧的队伍，继续向着未知的、充满危险的前方，艰难前行。属于陆远的抗战传奇，就在这泥泞与硝烟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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