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再次回家，己是暮色西合。
村口的老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
她带着在卫校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和给父亲新买的药，满心期盼着弟弟满意的学业能有所进益。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铁匠铺里那熟悉又刺耳的锤击声，以及弟弟那双本该握笔、如今却布满烫伤和老茧的手。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她甚至没放下行李，径首冲进火星西溅的铺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攥住满意的手腕，将他硬生生从炉火旁拽了出来。
“陈满意！”
“谁准你退学的？！”
她的声音不像质问，更像一声凄厉的嘶鸣。
手中的行李掼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满意下意识地想挣脱，可一抬头，撞上二姐那双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眼睛，他被钉住了般，动弹不得。
陈建业见状，慌忙拾起小锤，示意狗蛋儿赶紧拉风箱。
狗蛋儿缩在角落，偷偷探出头，只见平日里温言细语的招娣姑姑，此刻面色煞白，浑身颤抖，那模样竟比炉中的烈火还要骇人。
“谁让你退学的？！”
“说！”
招娣扬起手，不是巴掌，而是紧紧攥着的拳头，最终却重重落在自己的腿上。
她舍不得打弟弟，那一下下，仿佛都敲在自己的心口上。
满意低着头，像任由招娣推搡着，踉踉跄跄被“押”回前院。
李秀茹和陈建国正坐在院里。
陈建国拄着棍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被李秀茹一个眼神制止了。
夫妻俩看着这一幕，既心疼儿子的不易，又无法反驳女儿的道理。
在这个家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满意，唯独对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早早扛起家庭希望的姐姐，存着骨子里的敬畏。
李秀茹的棍棒他敢躲，引娣的责骂他敢顶，唯独招娣，哪怕只是一个失望的眼神，都能让他溃不成军。
“跪下。”
招娣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冷。
满意“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院中的泥地上。
“说，为什么不上学？”
“我想挣钱。”
满意闷声回答，不敢抬头。
“知识改变命运！”
“这话我跟你说过没有？！”
招娣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撕裂在晚风里。
“说过。”
“你还知道我说过！”
招娣抄起靠在墙边的笤帚，高高举起，却在落下时偏了方向，狠狠打在旁边的石磨上，笤帚苗儿应声而断。
她扔掉断笤帚，胸口剧烈起伏。
“回去上学！”
“明天就去！”
满意终于抬起头，少年倔强的脸上混杂着委屈和决心：
“二姐！”
“我马上就初中毕业了！”
“咱爹这样，火生还小，我得挣钱！”
“我不想你在学校啃冷馍馍，不想看妈和大姐那么难！”
“我必须扛起来！”
招娣举起的胳膊僵在半空，看着弟弟那双酷似父亲、却更显清亮的眼睛，里面没有少年的懵懂，只有过早洞悉生活艰难的沉痛。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积蓄己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民国弃妇她在学校何止是啃冷馍？
她几乎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就为了多给父亲买一瓶药，多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她规划着毕业后尽快工作，支撑起这个家，供弟弟继续读书，他是那么好的读书苗子啊！
还有父亲，哪怕他再也抡不动大锤，只要他还在，这个家就是完整的，他们就不是没爹的孩子……
所有的委屈、辛酸和对弟弟未来的痛惜，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她背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再转回来时，声音己经沙哑：
“起来吧。”
满意没动。
“起来！”
招娣伸手把他拉起来，手指拂过他肩上刚才被自己推搡留下的尘土，声音软了下来。
“打疼了吧？”
“没。”
满意瓮声瓮气地说。
“后天我回学校，你跟我一起去，在城里住两天再回来。”
招娣看着他，目光复杂。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姐不怪你。”
“可你长这么大，最远只到过乡里，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你根本不知道。”
“跟姐去亲眼看看，看看城里的医院，看看卫校的课堂。”
“回来后，如果你还是决定不读书，姐……再不拦你。”
满意眼睛骤然一亮，去城里！
所有的疼痛和委屈被这个巨大的诱惑冲散。
“行！”
“我跟二姐去！”
安抚好弟弟，招娣又去了后院铁匠铺，找到陈建业。
“大伯，过两天我带满意去城里住几天，铺子里先辛苦您和大哥。”
“我还是想让他读书。”
“如果他实在喜欢打铁，以后放假再来跟您学，我不反对。”
面对陈家第一个走出大山、在城里求学的孩子，陈建业这个一辈子跟铁疙瘩打交道的老汉，骨子里对“文化人”有种天然的敬重。
他点点头，语气难得和缓：
“成。”
“满意是块读书的料，太小了抡大锤，可惜了。”
“你好好跟他说，别再动手了。”
招娣勉强笑了笑，点头应下。
满意跟着招娣进了城。
他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宽阔的马路，穿梭的自行车，挂着红袖章、喊着口号的人群，以及二姐学习的卫校——那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气味，和穿着整齐白大褂的身影，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肃穆与向往。】
招娣带着他旁听了一节基础护理课，老师讲述的人体结构和生命奥秘。
然而，这种新奇的体验并未持续多久。
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正常的教学秩序己被打乱，时有激烈的辩论和批斗会发生。
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压抑笼罩着校园。
招娣看着那些被批斗的老师，其中就有那位学识渊博、待她极好的语文老师，只因有个远在海峡对岸的兄长，便被拉上台肆意侮辱。
她紧紧攥着拳头，满眼都是迷茫与痛苦。
她的毕业遥遥无期，所学的救人之术，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两天后，姐弟俩匆匆返回陈家庄。
招娣的神情比离家时更加沉重。
她对迎上来的李秀茹涩声说：
“妈，学校……暂时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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