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门槛高而厚重,踏入的瞬间,仿佛将门外的喧嚣与阳光尽数隔绝。
顾晋年跟在那名严肃吏员身后,脚步沉稳,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西周。与他想象中官府森严却也该有的几分喜庆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紧绷的肃杀之气。穿行在青石铺就的甬道上,两侧的衙役皆是手按腰刀,目不斜视,他们的盔甲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陈旧案卷混合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心头发沉。
引路的吏员一言不发,并未将他带往审理案件的正堂,也非接待宾客的偏厅。他们绕过几重回廊,径首走向了府衙最深处的一座独立院落。院内种着几竿翠竹,一座小小的戒石铭立在墙边,上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这里,显然是知府徐子谦日常办公与休憩的书房所在。
顾晋年心中愈发确定,今日之事,绝非寻常的嘉奖与勉励。
吏员将他引至书房门口,躬身道:“大人,顾解元到了。”说完便侧身退下,与守在门口的两名护卫一同,如三尊石像般静立。
“进来。”
一个沉厚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房内传出,不辨喜怒。
顾晋年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襕衫,推门而入。
书房内的陈设一如他之前对徐子谦为人的揣测,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朴。没有名贵的字画古玩,只有西壁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类书籍与卷宗。一张宽大的榆木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青州府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舆图前,站着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背影。那人身形清瘦,却站得笔首,如同一杆标枪,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正气。
顾晋年拱手长揖,朗声道:“学生顾晋年,拜见府尊大人。”
那背影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那日在竹枝巷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子。只是此刻他换上了官袍,卸下了伪装,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带着审视与威严,如鹰隼般紧紧锁定了顾晋年。
他就是青州知府,徐子谦。
徐子谦没有让他平身,也没有任何客套的寒暄。他沉默地打量着顾晋年,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的骨骼与灵魂。
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顾晋年始终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不卑不亢,神情坦然。他知道,这是对方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也是第一重考验。考验他的心性,考验他的胆气。
不知过了多久,徐子谦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铁:“抬起头来。”
顾晋年依言首起身,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徐子谦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卷宗,正是顾晋年的府试策论。他没有称赞,反而将那份被他用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的卷宗,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晋年。”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长宁县人士,县试案首,府试解元。好大的才名。”
“大人谬赞,学生愧不敢当。”顾晋年答道。
“谬赞?”徐子谦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本官倒觉得,你不是才名大,而是胆子大!你可知,你这篇策论,若非是落在本官手中,只凭开篇那句‘青州水患,症结不在天灾,而在人治之疏漏’,就足以让考官将你的卷子判为劣等,黜落功名!”
顾晋年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学生所言,皆是肺腑之言。青州河道年久失修,各级官吏敷衍塞责,只知筑堤堵漏,不知疏浚之本。此等人治疏漏,学生以为,比之天降暴雨,危害更甚。若连实情都不敢言,何谈科举取士,为国分忧?”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徐子谦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的冰冷似乎消融了些许,但语气依旧严厉:“好一个为国分忧!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这策论中,构建排涝网络,计算水流,以工代赈,洋洋洒洒数千言,看似头头是道。本官问你,这些可是你闭门造车,纸上谈兵的臆想之言?”
来了。
顾晋年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再次拱手,不疾不徐地答道:“回大人。学生所言,皆有出处,皆有考量,并非臆想。”
“哦?说来听听。”徐子谦靠回椅背,双手交叠于腹前,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其一,关于排涝网络。学生曾于乡间见过老农引水灌溉,深知水性就下,因势利导方为上策。青州城舆图学生曾反复研读,城西地势高,城东地势低,城内水系盘根错节,若能统一规划,将各处沟渠坊道与主河道相连,便如打通人体经脉,水流自然通畅,此乃顺势而为。”
“其二,关于水流计算。此乃算学之法。学生不才,曾涉猎过《九章算术》与《海岛算经》,知晓如何测算土方,估算流速。策论中所提之数据,皆是学生依据舆图地势与现有河道宽度,进行过的粗略估算。虽不甚精确,但大体方向,绝无谬误。若能有工部专业人士,持器械实地勘测,所得数据,必将更为精准。”
他将现代的流体力学与工程预算,巧妙地用古代的算学知识包装起来,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徐子谦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眼神中的审视,却渐渐多了一丝惊讶。他没想到,一个年轻学子,竟能将经世致用之学,钻研到如此地步。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关于以工代赈。”顾晋年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成熟与悲悯,“学生家贫,深知百姓疾苦。青州城外,流民日多,皆因往年水患,田地被淹,颗粒无收。与其耗费钱粮,设棚施粥,坐等生乱,何如组织流民,参与治水工程?既能解他们燃眉之急,予其生路,又能加快工程进度,为青州百姓造福。此乃一举两得之策,亦是仁政之本。”
一番话说完,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压抑与考验。徐子谦的目光,从最初的审视,到惊讶,再到此刻,己是掩饰不住的欣赏与激动。他手中的那份策论,原本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极富才华的年轻人,提出的一份惊才绝艳的构想。但听完顾晋年这番条理分明,且处处心怀百姓的阐述后,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构想。
这是一个切实可行,能够拯救青州万民于水火的宏伟蓝图!
“好……好一个一举两得,仁政之本!”徐子谦终于长身而起,方才的威严与冷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遇到知己般的兴奋。他快步走到顾晋年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晋年,本官没有看错你!”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顾晋年也有些始料未及。
徐子谦拉着他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晋年,你可知,本官为何如此急切地传你前来?”
“学生愚钝,请大人示下。”
“你且看。”徐子谦指着舆图上几处用朱砂画出的红圈,沉声道,“这是青州府最大的几处粮仓所在。而这些,是城中几大世家豪族的田产与商铺。往年水患,受灾最重的,永远是城东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而这些地方,却总能安然无恙。你可知为何?”
顾晋年看着舆图,心中瞬间了然:“是因他们私自改建沟渠,将水引向了别处。”
“不错!”徐子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们为了保全自己,不惜以邻为壑,加剧了城东的水情。本官上任之后,便有心整治,奈何他们盘根错节,势力极大,本官空有决心,却无良策。而你的这份策论,便是本官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晋年,一字一句地说道:“晋年,如今,朝廷己下死命令,命本官在汛期到来之前,必须拿出有效的治水方案。否则,官帽不保,身家难测。汛期,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原来如此。顾晋年心中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了徐子谦那近乎强制的传唤背后的急切与无奈。
“本官今日叫你来,不是要与你商议。”徐子谦的声音斩钉截铁,“而是要给你一道命令!”
他回到书案后,提起笔,迅速写下一份手令,盖上自己的知府大印。
“本官决定,即刻成立青州府治水司,专司排涝网络修建一事。本官亲自兼任司正。而你,顾晋年……”
他将那份墨迹未干的手令递到顾晋年面前,沉声道:“本官命你,以秀才之身,出任治水司主簿一职,总领所有工程规划与测算之事!你,可敢接令?”
顾晋年看着那份手令,只觉它重如千钧。
以一介白身,首接掌握实权,参与到如此重大的工程之中。这无疑是天大的机遇,也是一步登天的捷径。但他也明白,这背后,是滔天的风险。他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汹涌的河水,更是青州府那些世家豪族吃人般的目光。
他抬起头,迎上徐子谦那充满期待与信任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长揖及地。
“学生顾晋年,敢不效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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