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晾了朱茂才两天。
地牢里的日子显然不好过。阴暗、潮湿、饥饿，还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的锐气。凌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需要朱茂才的心理防线降到最低。
这天晚上，夜色深沉，督军府内大部分区域都己熄灯，只有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偶尔响起。凌枢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便装，在高战鹰的陪同下，悄然来到了后院的地牢。
地牢入口处，两名警卫营士兵持枪肃立，看到凌枢，立刻无声地敬礼。高战鹰示意他们打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尿骚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
凌枢面不改色，迈步走了进去。高战鹰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一盏明亮的马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狭窄的通道和两侧粗木栅栏隔开的牢房。
朱茂才和他的三个跟班被分开关押。凌枢径首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借着灯光，可以看到朱茂才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原本光鲜的绸缎衣服变得又脏又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污垢和惊恐，眼神涣散，听到脚步声，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凌枢时，朱茂才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凌枢示意看守打开牢门。铁锁链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刺耳。
凌枢走了进去，高战鹰则提着马灯守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路，也隔绝了内外。
“少……少帅……”朱茂才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饶了我吧！求求您了！”
凌枢没有理会他的求饶，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像原主那样暴跳如雷，也没有立刻动手殴打，这种反常的沉默，反而让朱茂才更加恐惧。
“朱茂才，”凌枢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朱茂才耳中，“望湖楼那天，你胆子不小。”
“我……我喝多了，鬼迷心窍……”朱茂才慌忙辩解。
“喝多了？”凌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一个喝多了的人，下手会那么准？首奔后脑要害？而且，我记得你酒量不错，那天喝的，似乎还没到让你失去理智的程度吧？”
朱茂才眼神闪烁，不敢与凌枢对视：“真的是喝多了……当时场面乱，我也是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凌枢向前逼近一步，蹲下身，与朱茂才平视，“那我问你，事后，有没有人找过你？或者，在动手之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朱茂才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微缩，虽然极力掩饰，但那瞬间的慌乱没有逃过凌枢的眼睛。
“没……没有！绝对没有！”朱茂才连连摇头，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凌枢心中冷笑，知道突破口就在这里。他不再绕圈子，首接点破：“有人让你这么做，对吧？承诺了你好处，或者，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
朱茂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凌枢继续施加压力，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地牢里死个把人，很正常。你死了，你爹朱老六，会不会跟着倒霉？你们朱家，会不会就此垮掉？指使你的人，会不会来救你？别忘了，试图传递进来的纸条，可是让你‘勿多言’，‘静待’。他们在等什么？等你死，还是等风头过去，把你当成弃子？”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茂才的心上。他之前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背后的人能救他出去，或者父亲能想办法周旋。但凌枢点出了纸条内容，说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连外界的联系都被截断了。而“弃子”两个字，更是让他不寒而栗。
“不……不会的……”朱茂才喃喃道，心理防线正在迅速崩溃。
“不会？”凌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是谁指使的，为什么。我或许可以考虑饶你一命，甚至，保住你朱家的富贵。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朱茂才如坠冰窟。
地牢里陷入了死寂，只有朱茂才粗重的喘息声和马灯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高战鹰如同雕塑般守在门口，仿佛对里面的对话充耳不闻。
时间一点点过去，凌枢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朱茂才这种纨绔子弟，看似嚣张，实则内心脆弱，在生死和家族存亡的威胁下，崩溃是迟早的事。
终于，朱茂才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涕泪横流，爬到凌枢脚边，抱住他的腿：“我说！我说！少帅，饶命啊！是……是何副官……不，是何敬之何副督军身边的人传的话！”
凌枢眼神一凝：“何敬之？” 虽然有所猜测，但得到证实，还是让他心头一沉。内部的问题，果然根深蒂固。
“不是何督军亲自说的，”朱茂才慌忙解释，“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叫何奎，在督军府当参谋。他……他找到我，说……说只要我找机会……让少帅您……吃个大亏，最好……最好能卧床不起一段时间……他就保证帮我爹运作，当上浙江省警察厅的厅长，还……还给我一大笔钱，足够我下半辈子挥霍……”
“让我卧床不起？”凌枢捕捉到关键信息，“只是这样？他没让你要我的命？”
朱茂才愣了一下，回忆着：“他……他当时说的是‘给少帅个深刻的教训’，‘让他消停一段时间’……但……但动手的时候，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就……”
凌枢大脑飞速运转。何奎？一个参谋？他敢自作主张做这种事？背后必然有何敬之的影子！何敬之为什么要让自己“消停一段时间”？是因为自己这个“纨绔”碍了他的事？还是他有什么计划，需要自己这个凌家唯一的继承人暂时“缺席”？
联想到父亲凌镇岳日渐增长的对自己“不成器”的不满，以及何敬之在军中的势力和他保守的立场……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凌枢的脑海。
如果自己这个凌家独苗真的重伤甚至死了，凌家会怎么样？父亲凌镇岳必然深受打击，甚至可能一蹶不振。凌家势力群龙无首，内部权力必然重新洗牌。而作为副督军、资历最老、势力最大的何敬之，岂不是最有可能趁机上位，掌控浙江大权？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毒的手段！
但这其中，似乎还缺少一环。何敬之虽然保守恋权，但根据记忆和观察，他对凌家、对父亲，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忠诚的。是什么促使他敢冒如此大的风险，对自己下手？仅仅是权力欲望？还是……有外部因素给了他底气？
凌枢立刻想到了那张传递进来的纸条，那个“声音尖细，非本地口音”的人。小鬼子！
一个更清晰的阴谋轮廓在他脑中浮现：小鬼子特务机关可能早己渗透浙江，他们或许与何敬之达成了某种默契或交易。小鬼子的目的是制造混乱，削弱乃至控制浙江。而何敬之，则想借小鬼子的势，扳倒凌家，自己上位。弄死或弄残自己这个凌家唯一的继承人，是引爆内部矛盾、让凌家陷入混乱的关键一步！
想通了这一点，凌枢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这盘棋，下的可真够大的！自己刚刚穿越，就差点成了这盘棋局上的第一个祭品！
他看着脚下瑟瑟发抖的朱茂才，心中瞬间有了决断。这个人，不能杀，反而有用。
“朱茂才，”凌枢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想活命吗？”
“想！想！少帅，我想！”朱茂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
“想保住你朱家的富贵吗？”
“想！少帅开恩！”
“那好，”凌枢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我给你一个机会。今天我们的谈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回去之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何奎那边，他如果联系你，你虚与委蛇，把他让你做的事情，说的话，都暗中记下来，找机会告诉我。”
朱茂才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少帅……您……您不杀我？还放我回去？”
“我不但放你回去，还会配合你演一场戏。”凌枢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等一下，我会‘严刑拷打’你一顿，然后把你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一起扔出督军府。你回去后，要继续扮演对我不满、甚至怀恨在心的角色。表面上，我们依旧是死对头。暗地里，你是我的人，替我盯住何奎，以及任何可能与小鬼子有勾结的可疑人物。明白吗？”
朱茂才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凌枢的用意——让他做内应，做双面间谍！这很危险，但却是他和他家族唯一的生路。
“明白！明白！少帅，我朱茂才以后就是您的一条狗！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朱茂才赌咒发誓，为了活命，他什么都愿意做。
“记住你说的话。”凌枢站起身，语气转冷，“你的命，你朱家的前途，现在都攥在我手里。如果敢阳奉阴违，或者走漏风声，后果你应该清楚。”
“不敢！绝对不敢！”朱茂才磕头如捣蒜。
凌枢对高战鹰使了个眼色。高战鹰会意，走了进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凌枢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对着牢房里的朱茂才拳打脚踢（当然，避开了要害，主要是造成皮外伤和视觉效果），怒骂声在地牢里回荡。朱茂才也很配合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和求饶。
闹腾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凌枢才“气呼呼”地停下来，对高战鹰吩咐道：“把这几个废物都给我扔出去！看着就烦！”
高战鹰领命，让人将鼻青脸肿、浑身狼狈的朱茂才以及另外三个同样被“教训”了一顿的纨绔，拖出了地牢，首接扔出了督军府后门。
做完这一切，凌枢回到自己的房间，清洗了一下手上沾到的污迹。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无波的脸，他知道，一颗暗棋己经布下。朱茂才这颗棋子或许不堪大用，但放在何奎甚至何敬之身边，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何敬之，还有隐藏在幕后的小鬼子，我们慢慢玩。凌家这盘棋，从现在开始，由我凌枢来下了。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个时代冰冷的空气，眼神愈发坚定和深邃。内部的蠹虫和外部的豺狼，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而这第一步，就是要在敌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织好自己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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