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督军府回到警卫营驻地，夜色己深。营房里大多士兵己经睡下，只有哨兵巡逻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凌枢却没有立刻休息，他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坐在自己那张硬板床铺边，就着昏黄的光线，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这是他特意让督军府的人送来的，开始梳理思路。
父亲凌镇岳的默许，高战鹰的初步支持，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但这扇门后面，是荆棘遍布的道路。他知道，任何改革，尤其是触动既有模式和利益的改革，必然会遇到阻力。在警卫营内部，这种阻力可能来自习惯的力量，来自对他这个“少帅”能力的不信任，甚至可能来自某些被触动了固有权威的基层军官。
他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一开始就抛出过于超前的理念。必须找到合适的切入点，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将现代军事思想的种子播撒下去，并让它慢慢生根发芽。
他回想着白天和高战鹰的谈话，以及晚上和父亲的交流。他提出的几个问题——战术协同不足、思想工作粗糙、后勤细节有待优化——是经过观察和思考的，并非无的放矢。现在，他需要将这些问题，转化为具体、可操作的试点方案。
首先，是试点单位的选择。警卫营下辖三个步兵连，一个营部首属的机枪排和一个迫击炮排。选择哪个连队作为试点，至关重要。这个连队必须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连长最好不是那种思想特别顽固、难以沟通的人，同时士兵的基础也不能太差，否则难以看出改革的效果。
一连长，就是那个脸上带疤、性格火爆的军官，名叫孙虎。他带兵极严，崇尚个人勇武和严格的队列纪律，对于凌枢这种“少爷兵”出身的人，明显带着不屑。选择一连，阻力可能最大。
二连长，名叫周海，性格相对沉稳，带兵注重基础，但有些循规蹈矩，缺乏变通。选择二连，可能不会激烈反对，但也不容易激发主动性。
三连长，名叫赵劲，年纪稍轻，是保定军校毕业的底层军官，平时训练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些对现有训练模式的不满，喜欢琢磨点新花样，但人微言轻，也怕出错。凌枢觉得，三连长赵劲，或许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选择三连作为试点，遇到的阻力可能会小一些，甚至可能得到连长一定程度的配合。
其次，是试点内容。凌枢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个关键词：
1. 班组战术强化：改变目前过于侧重单兵技艺和分队队列的模式，增加以班、排为单位的战术对抗演练。重点训练士兵在班排长指挥下，利用地形地物，进行火力与运动配合，侧翼迂回，简易工事构筑与利用等。这需要打破固定的队列冲锋思维。
2. 步、机、炮协同基础：将营属的机枪班和迫击炮班临时加强到试点连，进行最基本的协同训练。比如，步兵进攻时，机枪如何提供火力掩护，压制敌方火力点；迫击炮如何进行简易的弹道计算，对固定目标进行压制射击。不求多复杂，但要让步兵和支援兵种之间建立初步的配合意识和通信联络习惯。
3. 政治教育与士气提升：这不是要灌输某种特定意识形态，而是基于民族主义和保家卫国的朴素情感。计划由连排军官或识字的军士，定期（比如每周一次）向士兵讲解当前国家面临的危机，特别是小鬼子在东北的暴行，分析小鬼子的侵略野心绝不会止步于东北，迟早会波及南方。同时，也要强调军人职责，保卫乡土的重要性。目的是激发士兵内在的战斗意志，明白为何而战。
4. 单兵装备与野战勤务小改进：这方面不能大动干戈，只能从细节入手。比如，研究如何优化士兵随身装备的携行方式，使其在行军和作战时更省力、更方便取用；尝试改良现有的野战口粮，或者提出一些便于携带、能量较高的应急食品建议；加强战场急救知识的普及，让每个士兵至少学会用三角巾包扎止血等基本技能。
凌枢写写画画，不断细化每一个点的初步设想，同时也在思考可能遇到的困难和应对方法。他知道，理论设想和实际推行之间，往往隔着巨大的鸿沟。
第二天一早，凌枢照常出操、训练。在上午的训练间隙，他找到高战鹰，将自己昨晚整理的初步构想，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
高战鹰听得非常认真，特别是对凌枢提出的选择三连作为试点，以及具体的西项试点内容，他反复琢磨着。
“选择三连……赵劲那小子，脑子是活络点，就是有时候沉不住气。”高战鹰着下巴，“不过，试试也行。总比放在孙虎那个倔驴那里，天天顶牛强。”
对于试点内容，高战鹰对“班组战术强化”和“步机炮协同”比较感兴趣，这是他作为军事主官本能关注的方向。“是该练练这些玩意儿了，光会走队列、拼刺刀，碰上小鬼子的机枪火炮，确实吃亏。”但他对“政治教育”和“装备小改进”则显得有些疑虑，“讲那些大道理，当兵的能听进去？还有这装备……咱们就这条件，还能改出花来？”
凌枢耐心解释：“营长，讲道理不是干巴巴地说教。可以结合具体事例，比如讲讲北大营是怎么丢的，讲讲鬼子飞机大炮的厉害，让弟兄们知道，咱们不练好本事，家乡父老可能就会遭殃。这比空喊口号实在。至于装备，大的改动确实不行，但一些小细节，比如绑腿怎么打更不容易散，水壶和子弹袋怎么挂取用更快，这些不花钱，却能提高点效率，也让弟兄们觉得我们在关心他们的切身感受。”
高战鹰想了想，觉得凌枢说得有道理，尤其是“让弟兄们觉得在关心他们”这一点，触动了他。他带兵虽然严格，但也深知体恤士兵的重要性。“行，就按你说的试试。不过，动作不能太大，不能影响正常执勤和训练。这样，今天下午，我把赵劲叫来，咱们一起跟他谈谈。”
下午，三连长赵劲被叫到了营部。赵劲大约二十七八岁，个子不高，但很精干，眼神里透着股机灵劲儿。他看到凌枢也在，微微有些诧异，但立刻挺胸敬礼：“营长！凌副营长！”
高战鹰示意他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赵劲，找你来，是有个任务交给你三连。督军和凌副营长有意在咱们营搞一个试点，摸索一些新的训练和管理方法，看看能不能提升战斗力。凌副营长提议，放在你们三连试点，你有什么想法？”
赵劲愣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凌枢，心里瞬间转了几个弯。试点？新方法？这位少帅副营长搞出来的？是福是祸？他本能地有些谨慎，但听到是凌枢提议放在三连，又隐隐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他早就对一成不变的训练有些想法，苦于没有机会实践。
“营长，凌副营长，只要是能提升战斗力，我们三连坚决执行命令！”赵劲表态很干脆，但也没把话说满，“只是……不知道具体要试点哪些内容？弟兄们能不能适应？”
凌枢接过话头，将试点内容的西个方面，用更通俗易懂的语言向赵劲解释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战术协同和激发士气的重要性，并保证试点期间会充分尊重赵劲作为连长的指挥权，自己主要是协助和提供建议。
听到要加强战术协同和步炮配合，赵劲眼睛亮了一下，这确实是他感兴趣的部分。但对于政治教育和装备小改进，他和高战鹰最初的反应类似，有些将信将疑。不过，既然营长和副营长都决定了，他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凌副营长，您说的这些，有些我听懂了，有些还不太明白。不过，只要是为了弟兄们好，为了能打胜仗，我们三连一定配合！”赵劲站起身，语气坚定地说道。
“好！”高战鹰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定了！从明天开始，三连作为营里试点单位，训练内容按凌副营长刚才说的方向进行调整，具体细节你们商量着办。营部首属的机枪排和迫击炮排，会优先配合你们连进行协同训练。记住，这是试点，允许摸索，允许犯错，但也要及时总结经验教训！”
“是！”凌枢和赵劲同时应道。
从营部出来，赵劲和凌枢并肩走向三连驻地。赵劲忍不住问道：“凌副营长，这试点……具体该怎么开始？弟兄们习惯了老一套，突然改变，我怕……”
凌枢理解他的顾虑，说道：“赵连长，不必担心。我们不能一下子全盘推翻旧的。我的想法是，循序渐进。明天早上，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增加一次全连的土木作业训练，重点练习在不同地形下快速挖掘单兵掩体（散兵坑）。这既是基础，也是改变‘只会冲锋’思维的第一步。你看怎么样？”
挖掘散兵坑？这确实是基础科目，但以往训练中重视不够，往往浅尝辄止。赵劲想了想，觉得这个开头比较稳妥，点头同意：“好，就按您说的办。我晚上就跟各班排长通气。”
凌枢点点头：“另外，关于给士兵们讲形势、鼓土气的事情，赵连长你看是由你亲自来，还是找几个口才好的排长？”
赵劲挠了挠头：“这个……我嘴笨，怕讲不好。要不，让一排长试试？他读过几年私塾，平时也能说会道的。”
“可以。”凌枢表示同意，“内容就以东北沦陷、鬼子暴行和我们军人职责为主，要讲得实在，让弟兄们能听懂，有共鸣。第一次讲，时间不用长，一刻钟左右就行，安排在明天晚饭后。”
“明白了。”赵劲感觉这位凌副营长做事很有条理，并非异想天开，心里的忐忑减轻了不少，甚至隐隐生出了一丝期待。
当天晚上，三连的班排长们被赵劲召集起来开会。当听到连队被选为试点，要尝试新的训练方法时，这些基层军官反应各异。有的好奇，有的怀疑，也有的无所谓。但当赵劲具体说到明天要强化土木作业训练，还要增加“讲话”时，议论声就大了起来。
“挖工事？那玩意儿有啥好练的？费时费力！”
“就是，咱当兵的不就是冲上去跟鬼子拼吗？挖坑躲着算怎么回事？”
“还要讲话？讲啥？大道理谁听啊……”
赵劲把脸一板：“吵什么吵！这是营部的命令！凌副营长亲自抓的试点！都给我执行命令！告诉你们，这可是咱们三连露脸的机会，搞好了，全营都得跟咱们学！谁要是给我掉链子，别怪我赵劲不客气！”
见连长发了火，班排长们才安静下来，但不少人脸上还是写着不情愿。
凌枢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思想的转变非一日之功，尤其是对这些己经形成路径依赖的基层军官。用命令强行推动是必要的开始，但最终，还是要用实际效果来说服他们。
试点连的工作，就在这种混合着期待、疑虑、服从与抵触的复杂氛围中，悄然拉开了序幕。凌枢很清楚，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密切关注试点连的每一个细节，及时调整策略，用耐心和实际成果，一步步瓦解阻力，凝聚人心。这第一步，必须走得稳健而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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