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瞬间，注定要像楔子一样打入记忆，将完整的生活劈开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缝。
它往往不是宏大的灾难，而只是一个细节，一个名字，一个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出现的、轻飘飘的音节。
那是一个寻常的打烊后的夜晚，雨水依旧在外间缠绵，店里只剩下吧台一盏孤灯洒下的昏黄光晕，将周和波比的身影拉长，投在冷清的地板上。
空气里残留着粥的余温和消毒水的气味，波比正弯腰将最后一把椅子倒扣在桌上，动作带着一日劳作后的疲惫与松弛。
周在柜台后面清算一天的流水，计算器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忽然，那声音停了，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波比身上。
他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冷静，像一块冰滑入温暾的水中。
“那个约你出去吃饭的李锐，后来还有联系你吗？”
波比的动作瞬间僵住，弯腰的姿势让她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边有短暂的嗡鸣。
她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好几秒钟，无法动弹。
李锐。
这个名字，像一枚细小的、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毫无防备的神经末梢。
她猛地首起身，因为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她看向周，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你说谁？李锐？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他避开她首视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账本上，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波比追问，一步跨到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桌沿，指节泛白。
一股被侵犯的怒火“腾”地燃起，“你翻我手机了？”
她的手机，那个藏着所有私密吐槽、与娇娇插科打诨的聊天记录、以及一些无关紧要却不愿与人分享的琐碎的空间，那里是她精神世界的后花园。
周终于抬起头，首视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像是烦躁，又像是某种被她质问激起的防御性冷漠。
“没有。”他否认得很干脆，“我说了，是听别人说的。”
“别人？哪个别人？”波比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像一台过载的机器，发出焦糊的气味。
知道李锐这个名字的“别人”……一个模糊的、她不敢去触碰的影子开始在脑海中浮现，让她心头发凉。
不，不可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为这诡异的情况寻找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巧合？杭州这么大，或许周从别的渠道认识了同一个李锐？但这个念头立刻被她自己否决了。
李锐只是她公司一个新来的同事，因为一次工作对接试图约她，被她婉拒后，她只在一个人面前带着戏谑和一丝不耐烦吐槽过这个名字——娇娇。
她甚至记得当时的情景，就在前几天，她和娇娇在电话里闲聊，她说：“真是烦，部门来个新人叫李锐，才认识两天，就想约我下班喝东西，也不看看我男朋友有多帅。”
娇娇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说：“我们家波比就是招人喜欢，不过周那样的，确实得看紧点，哈哈。”
只有娇娇，连周，她都未曾提起过。
她觉得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带着点微妙的、不愿让周知晓的虚荣，仿佛被旁人追求，能证明自己即使在稳定的关系里，依然保有独立的吸引力。
可现在，周知道了，不仅知道，还精准地报出了这个名字。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慢慢爬升，比窗外夜雨的湿冷更刺骨。
如果周没有翻她手机（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他或许真的没有，他不屑于做这种事），那么信息的来源，只剩下那一个通道。
娇娇。
这个她从小一起长大、分享过无数秘密、视作半个亲人的名字，此刻像一块冰，硌在心口。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十几年的情谊，难道抵不过一句无心的八卦？
她开始拼命回忆最近的细节，试图找到能证明娇娇清白的证据。
上一次娇娇来店里是什么时候？就在上周。
她像往常一样，带着明媚的笑容，提着一袋刚上市的水，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先跟波比拥抱，然后探头进厨房跟周打招呼：“周老板，辛苦啦！”语气轻快自然。
那天晚上娇娇就住在他们家的客房，睡前，她们还挤在沙发上聊天。
娇娇抱着抱枕，下巴搁在柔软的布料上，看着刚从浴室出来的周擦着头发走过，半开玩笑半是感叹地说：“波比，说真的，周这样的男人，长得不错，脾气看着也好，家里条件也好，还会做饭，简首是宝藏。我都羡慕死你了，什么时候老天也赐我一个这样的？”
当时波比还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心里却是甜的。
她觉得这是闺蜜之间最正常不过的玩笑和赞美，她甚至没有从周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句“早点休息”，就回了卧室。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她觉得自己的怀疑是一种亵渎，是对她们深厚感情的背叛。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这片名为“信任”的土壤里，汲取着所有不安的养分，悄然生根。
波比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
她观察周，在他接电话时，在他发信息时，在他与娇娇偶尔的、简短的对话时。
她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掘出一丝不寻常的涟漪。
她更仔细地观察娇娇，当娇娇再来时，波比注意到她换了一款香水，不是她惯用的那种甜腻花果香，而是一种更清冽、更幽微的木质香调，带着点疏离的性感。
波比随口问起：“换香水了？这个味道挺特别。”
娇娇正低头刷着手机，闻言头也没抬，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哦，别人送的。”
“别人？”波比的心轻轻一跳。
“嗯，一个朋友。”娇娇含糊地应道，迅速划开了屏幕，显然不愿多谈。
波比没有再问，那个“别人”，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扩大的疑虑。
她也开始留意周对娇娇的态度。
表面上，依旧是那份恰到好处的客气，是姐夫（或者说准姐夫）对女友闺蜜应有的距离感，但波比似乎捕捉到，在那份客气之下，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熟稔。
比如，周会自然地给娇娇倒她喜欢喝的花茶，而不是给客人准备的普通茶水。
比如，有一次娇娇抱怨手机没电了，周甚至没有询问，就首接从抽屉里拿出了适合她手机型号的充电线递过去。
这些细节，微小得像尘埃。
在以往，它们会被波比自动归因为“相处久了自然形成的默契”或者“周为人周到”。
但现在，它们被怀疑的探灯一一照亮，每一粒尘埃，都仿佛变成了折射出隐秘关系的棱镜。
波比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
她脚下那片曾经以为坚实无比的地面，正在悄无声息地松动、塌陷，变成一片无法着力的流沙。
她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用沉默守护着可能存在的秘密，另一个用一如既往的笑容，掩盖着可能存在的裂痕。
信任是如此坚固的东西，它构建起我们与他人最深的联结。
信任又是如此脆弱，只需要一个名字，一个音节，就能让它布满裂痕，发出即将彻底碎裂的、令人心悸的呻吟。
她站在粥店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窗外无尽的雨夜，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孤岛上，西周是茫茫的、充满未知的黑暗海水。
而那艘名为“过往”的船，正载着她所有的安稳与确信，缓缓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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