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像一条疲倦的钢铁巨蟒，在子夜时分的地下甬道里滑行。
车厢空旷，承载着一天最后的零星乘客，以及弥漫不散的、由疲惫、隔夜食物气味和消毒水混合而成的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息。
陈沉靠在冰凉的金属立柱上，眼镜滑到了鼻梁中段，他没有去推。
视线有些模糊，正好，可以让这个世界，以及车厢顶灯投下的、过于刺目的白光，都变得柔和一些。
他的身体在惯性中微微摇晃，像一株根系浅薄、即将被冲上岸的水草。
这是他在这个星期里，第五次在这个时间，这节车厢，看见她。
隔着几步的距离，透过两层沾着雨渍的玻璃窗——一层是车厢的，一层是意识与现实的——他再次捕捉到那个身影。
褪色的苎麻长裙，一种被反复洗涤后呈现出的、介于灰与米白之间的旧色调，宽大地罩着她，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裙摆边缘沾着些许深色的湿痕，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
她的头发很长，黑得像鸦羽，没有束起，松散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黏在颈侧。
他的目光，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落在那段的脖颈上。
皮肤很白，是一种缺乏日照的、近乎透明的白，上面，有一小片暗红色的刺青。
是一朵罂粟，花瓣边缘带着细微的、仿佛即将卷曲枯萎的弧度，茎秆纤细，带着不祥又迷人的妖冶。
刺青的旁边，帆布包的一根带子脱了线，几根白色的棉线头垂落下来，随着列车的行进微微颤动，像某种濒死的水母触须。
就在这时，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刺破了他凝视的薄幕——23:57。
锁屏界面上，来自项目经理“Jason王”的未读消息图标，己经堆积成一个令人窒息的灰蓝色块。
他不用点开也知道内容，无非是催促某个流程的审批，询问某个BUG的修复进度，或者提醒明天一早的晨会。
那些文字符号，像一群冰冷的、不断增殖的工蚁，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
他拇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一秒，最终只是将手机按熄，塞进了裤兜。
口袋里，还有几颗昨天加班时用来提神的薄荷糖，糖纸窸窣作响，声音细微，却在他耳中无限放大。
车窗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一张属于都市夜晚的、过度消耗后的脸，眼下的青黑如同晕不开的墨。
这让他忽然想起他那位于城市北端的出租屋，那间十平米出头的屋子，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麻油馄饨的香气，来自隔壁那对总是深夜归来的年轻夫妻。
那香气油腻而执着，附着在窗帘、衣物，甚至书本的纸张上。
他的衣柜里，整齐地挂着三件一模一样的白衬衫，那是他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决策消耗而批量购买的。
它们像三个沉默的、苍白的士兵，等待着次日清晨再次被投入名为“写字楼”的战场。
想到衬衫，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僵硬的肩颈。
列车广播里响起一个毫无起伏的女声，报出“鼓楼站”。
那个苎麻裙的女子动了，她站起身，动作很轻，像猫，帆布包随着她的动作晃荡，那根脱线的带子显得更加岌岌可危。
她没有看车厢里的任何人，径首走向车门。
车门开启，她走了出去，脚步落在空旷站台的水磨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陈沉的视线无意识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向上行扶梯，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被扶梯吞没，消失在那个通往地面世界的入口时，有什么东西从她那敞口的、脱了线的帆布包里滑落，“啪”地一声，轻飘飘地掉在了冷清的地面上。
是一本书，封面是某种粗糙的、类似牛皮纸的材质，颜色暗旧。
扶梯载着她，匀速上升，最终，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彻底不见了。
站台上短暂的提示音过后，地铁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列车重新启动，将站台和那本被遗落的书甩在身后。
车厢里似乎比刚才更空了一些，也更安静了，只有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嗡鸣。
陈沉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车窗外的黑暗隧道连绵不绝，广告牌的彩色光斑飞速掠过，在他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扭曲的光影。
几秒钟后，或者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他几乎是凭借一种肌肉记忆，在下一站下了车。
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登上反方向的列车。
心跳有些失序，不是因为激动，更像是一种长时间奔跑后的虚脱感。
再次回到鼓楼站的站台时，这里愈发显得寂静。
灯光白得瘆人，照着一尘不染、却毫无生气的地面。
那本书，还躺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忘的标记。
他走过去，弯腰将它拾起。
书不厚，拿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轻飘感。
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有两个手写体的墨字：《眠空》。
纸张边缘有些毛糙，触手是一种干燥的、略带沙质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翻开扉页，里面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一行用黑色墨水写下的、纤细而略显凌乱的字迹：
“我们都在深水里，试图点燃一根潮湿的火柴。”
字迹的墨色，和她脖颈上那朵罂粟刺青的颜色，在他脑海中诡异地重叠了。
他合上书，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站台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末班车即将进站。
他握紧了这本意外获得的《眠空》，走向扶梯。
这一次，他走向的，是那个她刚刚消失的地面出口。
夜风带着雨后的湿凉，迎面扑来。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团，像是打翻的调色盘。
他站在地铁口，一时有些茫然。
手里的书，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他最终将书塞进了自己那个装着笔记本电脑、显得鼓鼓囊囊的通勤包里。
电脑坚硬的边角，硌着他的肋骨。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未知花香的空气，迈开脚步，汇入了午夜街头稀疏的人流。
背影很快被城市的庞大阴影与流动的光怪陆离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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