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名字叫“浥”，的意思。
它蜷缩在一条青江的臂弯里，背后是连绵的、终年常绿的丘陵。
这里的时间流速与都市不同，它更缓慢，更黏稠，像山间清晨化不开的雾气。
我租住的房子在一条青石板路尽头的坡上，是幢老旧的平房，带着一个杂草丛生、未经打理的小院。
房东是个寡言的老人，只在我搬来时露过一面，收了租金，便再不过问。
房子很简陋，墙壁斑驳，家具是藤编和木质的，浸满了岁月的痕迹。
但有一扇很大的窗，正对着不远处苍翠的山峦，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山间缭绕的云雾，和光线在植被上投下的、流动的阴影。
生活被削减到最基本的形态。
我在临江的一家小咖啡馆做临时工，工作内容是简单的冲泡咖啡，擦拭桌椅，在老板娘不在时看店。
客人不多，大多是熟客，他们安静地来，安静地走，很少高声谈笑。
薪水微薄，但足够支付房租和简单的生活。
下午通常是我自己的时间，我报名了一个陶艺工作室的体验课程，每周去两次。
手指触碰、冰凉的陶土，在转盘上小心翼翼地塑形，是一种需要全神贯注的、近乎冥想的过程。
泥坯在掌间旋转，时而顺从，时而崩塌，像无法捉摸的命运。
我不追求做出完美的器皿，只是沉浸在这种与原始材料对话的安静里。
其余的时间，我用来散步，沿着青江漫无目的地走，看泊在岸边的旧渔船，看妇人在石阶上浣衣。
或者，就只是坐在院子里，看着阳光一寸寸移动，掠过墙头的狗尾草，最后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我试图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不再去刻意回忆或遗忘，只是让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像窗外山的影子，存在着，却不再具有刺痛肌肤的力量。
我开始能够平静地想起林浩，想起他曾经给予过的、实实在在的温暖，也想起我们之间那无法弥合的鸿沟，想起他，内心是一种带着歉意的、遥远的悲哀。
至于沈墨，这个名字，连同那段激烈而扭曲的关系，被我刻意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像处理一个不愿再触碰的伤口，我以为它会慢慢结痂，脱落，最终只留下一道浅白的印记。
首到那天下午，我从陶艺工作室回来，在院门口破旧的邮箱里，发现了一个厚厚的、没有寄件人地址的信封，只有我的名字，用那种我熟悉的、瘦削而有力的钢笔字写着。
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滞了一秒。
我拿着信封走进屋子，在窗前的旧藤椅上坐下。
夕阳正将西边的天空染成橘红色，山峦的轮廓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深邃。
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折叠着的厚纸，和一张照片。
我先拿起照片。
然后，呼吸彻底窒住。
照片拍的，是那晚聚会阳台上的那盆鸢尾花，枯死的，叶片蜷曲，花朵耷拉着，呈现出一种被抽干生命的蓝紫色。
但拍摄的角度很特别，是逆光，昏黄的光线从枯萎的花瓣和叶片背后穿透过来，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轮廓，茎叶上的绒毛在光中清晰可见。
死亡与光线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破的美。
它不再是单纯的衰败，而像一种仪式，一种在毁灭中完成的、沉默的献祭。
我看了很久，才放下照片，拿起那张厚纸展开。
上面是他写的字，不多。
“晓漫：
展信安。
不知你如何收到这封信，但愿它没有打扰你此刻的平静，我试过其他方式，但它们似乎都配不上与你告别。
苏娜和我，分开了，在摄影展之后。
那场展览很成功，但站在那些被赞誉的照片前，我只感到空洞。
它们记录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光影，而我自己的，却一片狼藉。
我常常想起那个废弃的铁道边，你对我说起外婆家的井，那时我以为，我们找到了对抗虚无的同盟，现在我才明白，我或许只是被你那口深井里的黑暗所吸引，却无力承担随之而来的全部。
我选择了逃避，用最懦弱的方式，我知道，‘冷静一下’——那是世界上最混账的托词。
后来我洗出了这张照片，是那晚聚会时，在你注意到那盆花之前，我无意间拍下的，现在再看，它好像预言了我们的一切。
开始就是结束，吸引源于毁灭，我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法承受的阴影部分。
我最终，也成了你生命中的一道阴影吧，就像你同样存在于我的黑暗中，无法驱散，无法磨灭。
不必回信，也无处可回。
只是告诉你，我记得。
祝好。
沈墨”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地址，像一段飘浮在时空中的独白。
我一字一句地读完，没有流泪，也没有激动，心中是一片浩渺的、风平浪静的海。
他说得对，他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道阴影，而林浩，苏娜，那段混乱的过往，都成了构成我这片深海的不同层次的暗色。
他记得，我也记得，但这记得，不再带有温度，也不再引发疼痛。
它只是存在着，像山的存在，像江水的流淌，成了我生命背景的一部分。
我没有回信，将信纸和照片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和那本未看完的小说放在一起，像一个仪式，将过去正式封存。
日子继续以它缓慢的节奏流淌，陶艺工作室里，我做的第一个歪歪扭扭的杯子烧制成功了，带着天然的、不完美的裂纹。
咖啡馆的老板娘偶尔会送我一些她自己做的青团，甜糯可口。
山间的雾气聚了又散。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坐在院子里那把旧藤椅上晒太阳。
春末的阳光己经有了暖意，但并不灼人，光影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脚下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暖红色。
脑海中，像翻阅一本陈旧的、与自己无关的书籍，掠过了林浩务实而温和的脸，苏娜优雅而锐利的眼神，沈墨沉静又最终懦弱的注视，那些旅馆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争吵后冰冷的寂静，火车窗外流逝的风景……
没有激烈的爱恨，没有无法释怀的怨怼，只剩下一种深深的、被时间反复洗涤后的疲倦与平静。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也是一种与命运达成和解的淡然。
我知道，我并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新生”，没有蜕变成一个崭新的人。
那段过往像一场地震，将内心的城池夷为平地。
我没有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华美的宫殿，我只是学会了在瓦砾之间行走，辨认那些残垣断壁原本的模样，与这片内心的废墟和平共存。
阳光慢慢偏移，暖意渐消。
我睁开眼，看着远处苍翠的、沉默的山峦。
原来，有些暗涌，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抵达彼岸，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深海的存在。
【第二篇《暗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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