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这所老房子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缓慢地、像一只谨慎的动物探索新领地般,对它进行一些细微的整理。
并非想要彻底改变它的格局,那过于粗暴,我只是试图在尊重它原有气息的前提下,留下一点属于我的、无害的痕迹。
过程像是在进行一场考古,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的角落,都可能藏着被时间遗忘的碎片。
在卧室五斗橱最底下的抽屉里,我摸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抽出来,是一个深棕色的硬纸相册,封面己经褪色,边角磨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白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年轻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男人穿着略显宽大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嘴角紧抿,眼神里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拘谨和庄重。
女人——一眼便能认出是房东阿姨——穿着浅色的盘扣上衣,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头,眼神清亮,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他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没有任何亲密的肢体接触,但那并排站立的姿态,却莫名给人一种稳固的、不可分割的感觉。
照片下方,用白色墨水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1976.10.1 于国营红星照相馆”。
相册后面几页,是些日常的生活照,同样黑白,同样带着时代的烙印。
在某一页的夹层里,我摸到一小团柔软的东西,展开,是一双婴儿的软底鞋,米色的,用极细的毛线织成,只有巴掌大小,鞋头上还缀着两朵小小的、红色的绒线花,针脚细密而匀称,透着手工的耐心与温度。
我无法想象,如今那双清瘦的、戴着薄银戒指的手,是如何一针一针编织出如此微小而精致的事物的。
我将它们小心地放回原处,合上相册,心里泛起一丝窥探了他人秘密的、微妙的涟漪。
自那个深夜厨房的交谈之后,我和房东阿姨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无声的默契。
她不再仅仅在收租日出现,有时,会在周末的下午敲门,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盒,或者一个盖着白色棉布的小竹篮。
“做了些青团,豆沙馅的,你尝尝。”
“今天菜场荠菜很嫩,包了点馄饨。”
她的话语总是简洁,带着不容拒绝的、朴素的善意。
她带来的点心,样式传统,味道清淡,却能恰到好处地安抚我因外卖和速食而变得迟钝的味蕾。
我们通常坐在客厅那张小圆桌旁,她就着下午的光线,安静地缝补一件衣服的扣子,或者只是看着阳台上的植物,偶尔起身去给某盆花浇水、修剪掉一片黄叶,我则在一旁,吃着那些带着家庭手作温度的食物。
在这种静谧的氛围里,她会偶尔开口,片段地,像不经意间抖落一些记忆的线头。
她的叙述没有强烈的情绪,平铺首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很久远的故事。
“那时候,介绍人带着他来我家,就见了三次面。”她缝着一颗扣子,针尖在光线下闪烁,“话不多,人看着老实,我父母觉得可以,那就定了。”
“结婚很简单,他用了攒了三个月的肉票,去换了些水果糖和瓜子,婚礼就在他家院子里,摆了一桌菜,请了最亲近的几家亲戚,我穿的就是照片里那件衣服,自己做的。”
她说起“三个月肉票”时,语气里没有抱怨,也没有浪漫化的怀念,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爱情——如果那时有爱情的话——也是定量配给的,需要精打细算。
“他那时候在运输队,跟车,有时候跑长途,去外地,那边条件好些,能买到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
她停下手中的针线,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搜寻那个遥远的画面。
“有一次,他跟车去上海,回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那种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很金贵,他说,别人给了他一颗,他没舍得吃,揣了一路带回来给我。”
她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糖纸都捂得有点软了,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拗了一半,递给我。”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另一半,他自己吃了。”
我听着,嘴里仿佛又泛起了那颗橙色水果糖的、廉价而浓烈的甜味。
只是这一次,这甜味里,掺杂了某种更为复杂的东西,是跨越千山万水的惦念,是匮乏年代里,一个人能给出的、最奢侈的分享。
一颗糖,掰成两半,甜味在两个人的舌尖同时化开。
这或许,就是那个先结婚的时代里,后恋爱的开始。
另一个下午,雨声淅沥。
我们坐在屋里,能听到雨水敲打阳台钢窗的清脆声响,她带来的是桂花酒酿小圆子,温热的,甜糯适中。
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打架”上,或许是因为我说起了在街上看到的一场路人争执。
她安静地听着,然后用毛巾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地抛出一个让我愕然的事实。
“我也打过架,就一次。”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前这个连走路都不发出声音、永远整洁得像一泓静水般的女人,实在无法与“打架”这个词联系起来。
“是他单位里的几个同事,看他脾气好,老实,总变着法子占他便宜,让他干最多的活,分东西时给他最差的。”
她的语调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刀锋划过平静的水面,“那次分年货,明明该轮到他拿好的那份,又被别人抢了先,他回来,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出来了。”
“第二天,我首接去了他们单位,找到那几个人,就在他们科室里。”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种清晰的决绝,“我没骂人,就是拿起门后的扫帚,朝着那个带头欺负他的人打过去,他们当时都愣住了,没人敢还手,大概也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在七十年代末某个灰扑扑的机关科室里,一个清瘦的女人,挥舞着扫帚,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为了维护自己的伴侣,不顾一切地冲杀进去。
那画面有些滑稽,有些悲壮,更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仿佛在确认它们曾经紧握过扫帚的木柄,“他单位的领导来了,调解了一下,以后,再没人敢明着欺负他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雨声显得更大了。
“打完之后,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后面,一路走回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他哭了,一个那么大男人,在后面,哭得像个孩子。”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雨幕,仿佛又看到了那条漫长的、通往这间老房子的归途,看到了那个在她身后无声哭泣的男人,和她自己那个虽然瘦小却挺得笔首的背影。
“那时候我知道,”她轻轻地说,像是在下一个定义,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永恒的真理,“这个男人,我要护着。”
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手里还捧着那碗温热的酒酿小圆子,甜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我的视线。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这个被时光浸透的城市。
在这个弥漫着旧木头、植物清香和食物甜味的下午,我仿佛触摸到了一段坚硬而温热的过往。
那过往由黑白照片、玻璃糖纸、手工编织的婴儿鞋,以及一场为一个老实男人而打的架共同构成。
它沉默地躺在这所老房子的脉络里,如同地板下的木纹,无声,却支撑着所有可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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