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来了,城市像一块被浸透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灰蒙蒙的天穹下。
空气不再是流动的介质,而成了一种粘稠的、饱含水分的实体,附着在皮肤上,呼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植物腐烂和泥土蒸腾的腥气。
这间老房子也未能幸免,墙壁沁出细密的水珠,摸上去一片冰凉的湿意,木地板失去了平日温润的光泽,变得有些晦暗,踩上去感觉绵软,仿佛随时会生出青苔。
衣服晾在屋里,几天都干不透,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连阳台上的植物,那些平日里精神抖擞的绿萝和茉莉,也有些无精打采,叶片耷拉着,绿得过于浓郁,近乎一种哀愁。
我的感情,也陷入了同样的僵局。
像这天气一样,沉闷,滞涩,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与他的沟通变成了重复的、毫无建树的循环,争吵己经懒得,剩下的只是长久的沉默,和沉默之下汹涌的、未被言说的失望与疲惫。
我们被困在同一屋檐下,却像隔着一条无法渡过的、弥漫着浓雾的河流。
分手的话语在唇边盘旋过无数次,又被一种无形的、混合了习惯、不甘和某种微弱留恋的东西拽了回去。
离开需要决断,而留下,则需要忍受这无休无止的、精神上的潮湿与窒息。
就在这黏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日子里,阿姨来访得愈发频繁。
她总是在这样的午后出现,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裤脚被雨水打湿一片深色。
她带来驱潮的艾草,点燃后,那清冽苦涩的烟味会暂时压过屋里的霉味,或者带来一些干燥的、吸湿的旧报纸,教我叠起来塞在衣柜的角落。
我们依旧坐在小圆桌旁,屋外是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雨声,屋内,光线昏暗,水汽仿佛能在空气里织出看不见的丝线。
在这种氛围里,她的话似乎也多了起来,不再是片段式的回忆,而是一条条、清晰而平缓地讲述着她的道理,像在潮湿的墙壁上,用指甲刻下无法磨灭的印痕。
那并非说教,更像是一种传承,是她的外婆教给她的,如今,她在这个梅雨季,教给我。
“家是女人的大本营。”
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走,因为,”她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我,“回来路的很难。”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口的泥潭。
我想到那些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摔门而去,想到拖着行李箱走在陌生街头的想象。
我从未想过“回来”的路,那似乎是一种失败,一种屈辱。
但她的话,点破了那层虚张声势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真实的怯懦——我们害怕的,有时不是离开,而是离开后发现无处可去,或者,无路可回。
“和男人吵架了,”她继续说着,手里无意识地着那枚薄薄的银戒指,“不要跑到外面去张扬,你告诉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他们心疼你,帮你骂他,但最后,日子还是你们两个人过,那些话,收不回来的。”
我想起自己曾在电话里,在聚会上,向好友控诉他的种种不是,在她们的附和与声援中,获得短暂的慰藉和正义感。
可现在,那些倾诉,像泼出去的水,不仅无法收回,似乎还在无形中,将我们之间的裂缝浇筑得更深、更硬。
她说的“张扬”,是一种将内部矛盾外部化的愚蠢,一种消耗彼此情分的短视。
然后,她说出了最让我心头一震的一句。
“他向你迈进一步,你就向他走两步。”
我愣住了。
在我所受的教育里,在流行的情感话语里,更多的是强调“势均力敌”,是“你进一步我才进一步”,是“不能主动,主动就输了”。
矜持、试探、等待,似乎是保护自己不被伤害的不二法门。
但阿姨的话,完全不同。
它不是被动的等待,不是斤斤计较的博弈,而是一种……主动的坚韧,一种更宏大、更自信的姿态。
它蕴含着一种深刻的智慧:关系的修复,有时需要一方率先打破僵局的勇气,而另一方,则需要拥有回应这份勇气的、更为慷慨的胸怀。
这不是软弱,这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因为它源于对这段关系的珍视,胜过对个人面子的执着。
在这些朴素得近乎“过时”的训诫里,我看到的不是传统女性隐忍顺从的教条,而是一种在局限中主动经营、守护家园的、极具韧性的智慧。
它不浪漫,甚至有些沉重,但它扎根于真实的生活土壤,带着经历过风雨的沉着与透彻。
她的声音和雨声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心上,起初是凉的,慢慢的,竟生出一点温意。
她走后,屋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我环顾这个被湿气和低气压笼罩的空间,也环顾自己内心那片同样的泥泞。
那些“大本营”、“不要走”、“走两步”的话语,像微弱但持续的灯塔,在情绪的迷雾中闪烁。
我站起身,开始行动。
先是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书和杂物,将它们分门别类,擦拭干净。
动作起初是机械的,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用力,慢慢的,心绪似乎也跟着那些被归位的物品,变得有序了一些。
然后,我收集起沙发上、椅子上那些穿过但还未洗的衣物,连同床上散发着潮气的床单被套,一股脑地塞进洗衣机。
倒入消毒液和洗衣液,按下开关,洗衣机开始注水,发出沉闷的轰鸣,在那单调的声音里,我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进行中的希望。
最后,我走进厨房,冰箱里只剩下一些可怜的存货。
我拿出蔫了的蔬菜,剩下的半块肉,开始笨拙地切洗。
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油在锅里爆响的声音,这些曾经觉得嘈杂的生活噪音,此刻却像一种安神的白噪音,将我从虚无的思绪中拉回现实的、可触摸的此刻。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变成了温柔的沙沙声。
我将洗好的衣物,一件件拧干,抖开,用衣架挂好,那是一些最普通的T恤、衬衫、床单,湿漉漉的,滴着水,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
我推开阳台的绿色钢窗,一股潮湿但清新的空气涌进来,我将沉甸甸的衣架,一个一个,挂到晾衣杆上。
那一排洗净的衣物,在傍晚灰白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干净的色泽。
它们静静地悬垂着,吸收着空气中微弱的水分,也仿佛在吸收着我内心的纷乱与颓丧。
水滴从衣角滴落,在阳台的水泥地上,溅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我看着那一排摇曳的、洁净的衣物,它们像一排沉默的旗帜,在这个潮湿的、令人窒息的梅雨季里,宣告着某种变化。
这像是一种投降,向生活本身投降,承认它的琐碎、它的麻烦、它的不尽如人意,并决定俯下身去,与之周旋。
也像某种开始,一种笨拙的、尝试性的,在泥泞中,自己为自己铺路的前行。
路通向哪里,我不知道。
但至少,我迈出了第一步,在这排洗净的衣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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