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陈沉在踏入办公室隔间的那一刻,嗅到了一丝异样。
不是空调循环风的味道,也不是隔壁同事早餐包子的气息,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涩意的泥土腥气。
他放下公文包,目光扫过堆叠的文件、闪烁着待办事项的显示器,最终定格在键盘旁边。
那里,紧挨着那枚印着公司Logo的黑色鼠标垫,多了一个小小的、粗陶烧制的灰褐色花盆。
花盆里,矗立着一株不过拇指大小的仙人掌,它通体墨绿,表面覆盖着极其细密的白绒毛,像一层凝结的霜。
形态并非常见的球状或柱状,而是扭曲着向上,顶端微微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黄,像在倔强地伸向某种看不见的光源。
花盆底部的陶土还是湿漉漉的深色,边缘残留着一圈干涸的、类似咖啡奶渍的痕迹。
陈沉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的土壤,指尖传来微凉的潮意。
他几乎能想象出沈眠是如何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由隔断和代码构成的森严领地,像完成一个秘密的仪式般,将这株来自她那个世界的、带着荒野气息的微型生命,“移植”到了他的键盘旁边。
他甚至能想象她用来浇灌的液体,不是纯净水,而是她杯中冷却后的拿铁残液,那些混合着咖啡因与奶沫的、属于都市白昼的疲惫汁液。
他没有把它移开,相反,他调整了一下花盆的角度,让那株扭曲的绿色正好能避开显示器最刺眼的反射光。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开机,登录系统,点开第一个待处理的文档。
灰色的代码洪流再次涌来,但眼角的余光里,那一点固执的绿色,像屏幕上一个无法关闭的、来自异世界的弹窗,顽强地存在着。
夜晚的出租屋,不再只有麻油馄饨的香气,现在,多了一种更为隐秘的交换。
沈眠那个印着不明化学分子式的白色小药瓶,开始出现在他的床头柜上,里面是她的处方安眠药,小小的白色圆片,没有任何标记。
“试试看,”她递给他时,眼神平静无波,“或许能让你不再梦见那些跳动的字符。”
他服下一片,药效来得缓慢而沉重,像浸了水的棉被覆盖住意识。
梦境确实变了,不再有无穷无尽的代码行和闪烁的光标,取而代之的,是墙壁。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无限延伸的、空旷的房间里,西面墙壁是单调的灰白色,然后,墙皮开始剥落,不是大块地坍塌,而是极其细微的、持续的剥落。
细小的碎片像雪花一样无声地飘下,露出底下更深、更粗糙的墙体,一片,又一片,永无止境。
他在梦里能清晰地听到那“簌簌”的剥落声,能感受到那些细小的、干燥的碎片落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虚无。
醒来时,那种被剥蚀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比梦见代码更令人疲惫。
日历上,一个用红圈标记的日期悄然临近,是沈眠的生日。
陈沉提前很久就订好了她偶尔提及的一家以食材新鲜闻名的火锅店,甚至偷偷练习了该如何点她喜欢的虾滑和毛肚。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一个紧急的、毫无征兆的线上评审会通知,像铁幕一样落下。
项目经理Jason王在群里@所有人:“今晚攻坚,事关项目生死,一个都不能少!晚餐公司报销。”
他试图解释,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又删除,最终只发出了一句苍白无力的:“王经理,我今晚有点重要的私事……”
Jason王的回复立刻弹了出来:“陈沉,关键时刻,要以大局为重,你的贡献我看在眼里,年底评级……”
后面的话他没有看下去,那株仙人掌在显示器的冷光映照下,沉默地泛着微光。
他给沈眠发去信息,字句斟酌,充满了无力感,那边久久没有回复。
首到晚上九点多,他的手机才震动了一下,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是那家火锅店熟悉的格子桌布,桌面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鲜红色的荔枝壳,像一堆燃烧后的灰烬。
空着的对面,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图片的一角,能看见她纤细的手指,指尖沾着荔枝的汁液。
图片下面,隔了几分钟,又传来一条消息:“48颗。很甜。”
陈沉盯着那张图片,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评审会的内容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耳边只有同事们激烈的讨论声和键盘的敲击声,混合成一片嘈杂的噪音。
他仿佛能看见她独自坐在喧闹的火锅店里,平静地,一颗接一颗地剥开那些红色的果壳,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首到盘子里堆积起48座小小的、废弃的“宫殿”。
那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荒诞,比他梦中剥落的墙皮更令人窒息。
深夜,他终于挣脱办公室的牢笼,几乎是跑着赶到那家火锅店。
店员正在收拾桌椅,看到他,指了指靠窗的一个位置。
“那位小姐刚走没多久。”店员说,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收银小票,“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陈沉接过小票,背面,用店里那种快没水的圆珠笔,写着那行他熟悉的、纤细凌乱的笔迹:“我们都在用35.5度的体温烘烤冻僵的月亮。”
他握着那张单薄的小票,站在己经打烊的店门外,夜风吹过他发烫的脸颊。
35.5度,是低于正常体温的、微凉的体温。
冻僵的月亮,是悬挂在都市夜空中、无法触及的冰冷理想。
烘烤,是一种徒劳的、注定失败的温暖企图。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共同的困境。
几天后的凌晨,持续的熬夜、混乱的作息和巨大的精神压力终于击垮了他的身体,急性肠胃炎让他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衣衫。
意识模糊中,他唯一能拨出的号码是沈眠的。
医院的急诊室,灯光亮如白昼,充斥着消毒水、呻吟和匆忙的脚步声。
陈沉躺在移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冰凉的点滴液一滴滴汇入他的血管。
稍微缓解一些后,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摸出手机,屏幕上的冰裂纹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清晰。
工作群里,因为他的突然“缺席”,己经炸开了锅,无数条@他的消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堆积着。
他咬着牙,用没有打针的那只手,费力地在屏幕上敲字回复:“抱歉大家,急性肠胃炎,在医院。早上请假,相关进度我会……”打字让他一阵眩晕,冷汗再次冒了出来。
沈眠就坐在旁边的塑料椅子上,安静地看着他。
她手里拿着刚刚取来的缴费单,长长的白色纸卷,印着冰冷的黑色数字和项目。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将那张缴费单撕碎。
不是愤怒地撕扯,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将纸张撕成非常细小的、几乎均匀的碎片。
然后,她用那些碎片,在膝盖上,开始折叠。
她的手指灵巧地翻动,不一会儿,一艘小小的、白色的纸船出现在她的掌心,船身还隐约可见打印的墨迹和红色的印章。
她将那艘用缴费单折成的纸船,轻轻放在陈沉盖着的白色被子上,紧挨着他那只正在回复消息的手。
“让它替你漂一会儿。”她轻声说,声音在急诊室的喧嚣中,几乎微不可闻。
陈沉打字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那艘白色的、脆弱的纸船,又抬眼看向沈眠。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责备或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早己习惯了这种在崩溃边缘维持平衡的游戏。
他缓缓地、一个一个地,删除了输入框里尚未发送的解释和道歉,将手机屏幕按熄,放在枕边。
那艘缴费单折成的小船,静静地停泊在白色的“海洋”上,像一个无声的、小小的抵抗。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令人焦虑的群消息。
药液一点点滴入身体,带来些许安定。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株用拿铁残液浇灌的仙人掌,正在他那片由代码和文件构成的荒漠隔间里,沉默而顽强地,继续它扭曲的生长。
而沈眠,那个用35.5度体温去烘烤月亮的女子,就坐在他身边,在这片充满病痛与焦躁的白色灯光下,为他折着一艘注定无法远航的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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