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像一块浸饱了水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着城市。
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珠,墙壁、衣物、甚至人的皮肤,都蒙着一层永不干爽的湿气。
天台违建首当其冲,屋内湿度计的水银柱固执地停留在高位。
沈眠那本厚厚的牛皮纸日记本,边缘开始泛起地图般的黄斑,那些黄斑如同有生命的菌落,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纸张的肌理。
更糟糕的是字迹,钢笔的墨迹在潮气的浸润下开始晕染、洇开。
那些记录着她碎片化思绪、梦境和只言片语的文字,边界变得模糊,笔画与笔画粘连,像在纸上留下了疼痛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有些字甚至完全糊成一团墨色的阴影,再也无法辨认。
她试图用指尖去抚平,却只让那晕染的痕迹变得更加狼藉。
这本日记,像她内心世界的一个对称投影,正在被这无孔不入的潮湿,从物理意义上瓦解、溃烂。
与此同时,陈沉的世界却在经历另一种形态的“加固”。
因为上一个项目的“成功”攻坚(他自动忽略了那个缺席的生日和随之而来的急性肠胃炎),他获得了一次迟来的晋升,物质上的奖励之一,是一把崭新的、符合“人体工学”的办公椅。
通体漆黑,材质是某种高密度的合成纤维,触感冰凉,椅背可以根据需要锁定在不同的角度,扶手可以升降旋转,底盘沉重而稳定。
它取代了之前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转椅,像一个更具权威性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图腾,矗立在他的隔间里。
这把椅子功能完美,支撑着他因长时间加班而酸痛的腰背,但每次坐上去,调整到那个据说最符合人体工学的角度时,他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束缚。
这椅子太过于“正确”,太过于契合这间办公室的节奏,仿佛坐上去,就与这片由代码、效率和绩效构成的土地更紧密地焊接在了一起。
它像一个黑色的、柔软的祭坛,而他,是上面那件即将被献祭的活祭品。
某个周末,为了逃离出租屋的沉闷和天台违建的潮湿,他们漫无目的地逛到了宜家。
明亮、宽敞、充满标准化生活气息的展厅,与他们各自的生活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在穿梭于一个个被精心布置的样板间时,沈眠忽然拉住陈沉的手,走向一对正在挑选床上用品的年轻情侣。
“老公,你看这个窗帘的颜色怎么样?”她抬起头,对陈沉说,声音不大,却清晰,眼神里带着一种顽皮的、近乎残忍的认真。
陈沉身体一僵,瞬间明白了她的游戏。
他感到喉咙发紧,但在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嗯……挺好的,和你之前说的那个抱枕很配。”
他笨拙地配合着,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回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他们像所有憧憬着未来小家的小夫妻一样,点评着沙发的舒适度,打开衣柜看看里面的收纳空间,甚至在厨房样板间的操作台前,假装讨论今晚谁洗碗。
这种扮演,带着一种虚幻的甜蜜和巨大的荒诞感。
最后,他们溜进一个布置着上下儿童床和彩色地毯的儿童房样板间,趁着没有店员注意,沈眠从她那个巨大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
“金酒,”她晃了晃酒壶,发出轻微的液体声响,“偷带的。”
他们并肩坐在那张铺着卡通床单的儿童床下铺,床垫柔软得有些过分。
她拧开壶盖,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他,辛辣的杜松子香气瞬间在充满木头和纺织品气味的儿童房里弥漫开来。
他们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分享着壶里冰冷的液体,在这个为“未来孩子”准备的、虚假的温馨空间里,扮演着一对或许永远不可能成为的“父母”。
酒精烧灼着喉咙,带来一种短暂的、虚假的勇气和温暖。
“这里真好,”沈眠环顾着这个色彩明快的房间,声音有些飘忽,“一切都那么新,那么完整,没有霉斑,也没有剥落的墙皮。”
陈沉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没有回答,他只觉得这个游戏,比加班更让人疲惫。
回到天台违建,游戏带来的短暂麻痹迅速消退。
沈眠蹲在书架前寻找一本旧书,不小心碰落了一个小小的、桃木雕花的药盒。
药盒摔在地上,盖子弹开,里面零零散散的药片和小包装袋撒了一地,它们之中,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但边缘己经严重磨损、泛出枯叶般黄褐色的纸张,格外刺眼。
陈沉弯腰帮她拾捡,手指触碰到那张纸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他下意识地打开它。纸张很薄,质地脆弱,抬头是某个他从未听过的、位于外省的“自愿戒毒中心”的名称。
下面是一些打印的条款和注意事项,最下方,是一个潦草的签名和一个日期,距离现在,己经过去了西年。
通知书的背面,用圆珠笔反复描画着一个名字的缩写,笔迹深刻,几乎要划破纸张。
“那是过去的事了。”沈眠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没有抢夺,也没有解释,只是继续捡拾着地上的药片,仿佛那只是一张过期的超市小票。
陈沉捏着那张泛黄的纸,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
戒毒所,前男友,这些词汇与他所知的沈眠叠加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过往。
他意识到,他所触碰到的,只是她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而那隐藏在水下的部分,布满着怎样黑暗的礁石与漩涡。
他将通知书重新折好,放回药盒,动作缓慢而沉重。
那股金酒带来的暖意,此刻己彻底消散,只剩下胃里一片冰冷的虚空。
屋外的雨又下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
很快,卫生间传来了异样的声音,不是雨水敲打石棉瓦的沙沙声,而是某种液体翻涌、咕嘟作响的声音。
沈眠皱了皱眉,走向那个用简易隔板隔出来的小卫生间。
陈沉跟了过去。只见卫生间地面的地漏处,浑浊的、带着黑色絮状物的污水正不断地向上翻涌,像一口被堵塞的、愤怒的泉眼。
污水己经漫过了脚面,散发出一股下水道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漏雨也从天花板的接缝处加剧,雨水混同着翻涌的污水,让这个小空间变成了一个潮湿的、正在溃烂的沼泽。
沈眠站在那里,看着那片狼藉,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空茫。
陈沉沉默地脱下了因为晋升而新买的、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一边相对干燥的洗衣机上。
然后,他解下了那条搭配西装的、印着低调暗纹的深灰色领带。
他卷起衬衫袖子,没有丝毫犹豫,蹲下身,徒手清理了地漏口周围的污物,然后将那条质地优良的丝绸领带,用力地、紧紧地塞进了不断翻涌污水的地漏口。
翻涌暂时被遏制了,只剩下细微的、被闷住的汩汩声。
他就这样,穿着湿透的、沾了污渍的衬衫和西裤,蹲在臭气熏天的、漏雨的卫生间里,用他那象征着职场身份与“成功”的领带,堵住了这个来自城市地下、象征着溃烂和失序的漏洞。
领带很快被污水浸透,变得沉重而肮脏,精致的暗纹被污秽覆盖。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沈眠。
水珠从天花板滴落,打湿了他的头发和镜片,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们一个站在相对干爽的门口,一个蹲在污水的中央,中间隔着这片正在发生的、具象化的溃烂。
梅雨季的潮湿,正在使她的记忆(日记本)和她的现实居所同步腐朽;而他,用他晋升的象征(领带),在进行着一场绝望而徒劳的堵塞。
这是一种诡异的对称,仿佛他们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捆绑在一起,共同体验着不同形态、却本质相同的溃败。
空气里,霉味、酒气、污水腥臭和彼此沉默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梅雨季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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