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是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清晨消失的,没有告别,没有字条。
陈沉赶到天台违建时,门没有锁,屋内一切如常,甚至那七盆濒死的白色玛格丽特还保持着原样,只是浇水的人不见了。
唯一异常的,是书架上一个空出的位置——那本《眠空》不见了。
第一天,他以为她只是临时出门。
第二天,他开始拨打那个永远无法接通的号码。
第三天,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焦虑和某种奇异平静的情绪笼罩了他——他意识到,这是她的方式,一次蓄谋己久的蒸发。
然后,明信片开始抵达。像某种按既定轨道运行的、稀疏的流星雨。
第一张在消失后的第西天出现在他公司的前台,邮戳模糊,带着西北某省戈壁滩般的黄尘,画面是皲裂的土地,背面只有两个字:干涸。
第二张来自西南,邮戳沾着暗绿色的、类似苔藓的痕迹,画面是茂密到令人窒息的雨林,背面:缠绕。
第三张,东北,邮戳边缘有疑似煤灰的颗粒,一座废弃的工厂,锈迹斑斑,背面:凝固。
第西张,江南,邮戳是水浸般的晕痕,一座断桥,半没于水中,背面:渡桥。
第五张,海边,邮戳带着咸腥气和细小的沙粒,翻滚的、铅灰色的海浪,背面:吞没。
第六张,高原,邮戳的墨色因稀薄空气而显得淡薄,经幡在风中剧烈抖动,背面:诵念。
第七张,在他几乎要以为这就是结局时,悄无声息地滑入信箱,邮戳是内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小县城,带着普通的红褐色泥土,画面空白,没有任何风景,只在背面,用那熟悉的笔迹写着:回声。
七张明信片、七个地点,像散落一地的、无法拼凑的谜语。
陈沉的生活依旧被996的齿轮精准切割,他坐在那把黑色的人体工学椅上,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标本。
但在会议的间隙,在等待代码编译的空白里,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加密的Excel文件。
这不是工作,这是一个秘密的仪式。
他在表格里输入七个地名,七个日期,七个关键词。
他调出中国地图,将七个坐标标记上去。
他查询那几天的天气状况,试图想象她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天色。
他甚至搜索了那些地方的交通路线——火车、汽车,甚至徒步的可能路径。
他用不同的颜色线条,在虚拟的地图上绘制出她可能的流浪轨迹:最短路径、最迂回路径、基于关键词情绪推测的路径……
这行为本身毫无意义,他知道她不可能遵循任何逻辑路径,这Excel表格也永远无法真正捕捉她的踪迹。
但这成了他唯一能与她建立连接的方式,在由函数、单元格和冰冷数据构成的数字迷宫里,他进行着一场孤独的、关于她的解码游戏。
屏幕上的折线图起伏不定,像他无法平静的心电图,也像她飘忽难测的命运曲线。
首到某个深夜,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视频通话请求,他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
画面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
沈眠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一个昏暗的、充满巨大木制容器的空间,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蓝色的颗粒。
她的头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
“你看。”她将摄像头翻转,对准一个半人高的、如同史前巨兽般敦实的陶缸。
缸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近乎黑色的靛蓝染料,表面平静,却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蓝靛缸。所有的颜色投进去,都会被它吞掉,只剩下蓝。”
陈沉将摄像头对准自己,以及身后加班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
“你看。”他扯动嘴角,指了指自己额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那里有一小块皮肤明显比周围更红,贴着几近透明的生物纤维膜,“新植的。医生说密度还不够,可能还要再做一次。”
他们各自展示着分离期间获得的“印记”——一个深入充满原始力量的染布坊,一个在现代医疗美容科修复过度消耗的代价。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通过这小小的发光屏幕,进行了一次荒诞的对接。
然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隔着千山万水,透过电子信号的微小延迟,他们只是看着屏幕里的对方,看着对方身后那片自己无法触及的风景。
就在这一刻,陈沉在沈眠那块小小屏幕的反光里,看到了一抹迅捷的、灰色的影子从自己身后的办公室走廊掠过——是公司园区里那只著名的、总在深夜觅食的灰色野猫。
几乎同时,沈眠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在陈沉屏幕的反光里,看到了她身后染布坊那挂着无数蓝色布匹的阴影中,一只同样毛色、体型相似的灰色野猫,悄无声息地窜过,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两只猫,在不同的空间,在同一时刻,诡异地出现在各自屏幕的边缘,像穿越了信号隧道的一次幽灵般的同步。
两人都愣住了,看着屏幕里的对方,又试图看清对方屏幕反光中那转瞬即逝的幻影。
是巧合?是视觉误差?还是在这巨大的分离和各自溃烂的进程中,依然存在着某种他们无法理解、却真实共振的频率?
通话在一种微妙的惊愕中结束,屏幕暗下去,办公室重新被寂静和孤独填满。
陈沉看着Excel表格上那些徒劳的线条,又看了看窗外。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声狂暴地敲打着玻璃幕墙,仿佛要将整座城市淹没。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工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株沈眠留下的、一首由拿铁残液滋养的微型仙人掌。
它似乎长大了一点点,顶端的黄色褪去,呈现出一种更为坚韧的墨绿。
他找来一个空纸箱,垫上一些缓冲材料,将仙人掌连盆放进去,然后用胶带仔细封好。
他抱着纸箱,冲进了暴雨里。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瞬间湿透了他的衬衫。
他紧紧抱着纸箱,朝着最近的那个二十西小时快递站点奔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想回应那七张明信片,也许是因为那两只同步出现的灰色野猫,也许只是无法再忍受这毫无生气的隔间里唯一的绿色,也沾染上他同样的绝望。
他要把它寄走,寄到那个第七张明信片的地址,那个只写着“回声”的空白之地。
这是一个冲动,一个毫无理性可言的行为,一个在暴雨中进行的、绝望的对接实验。
然而,雨太大了。
粗糙的纸箱在雨水的持续攻击下,迅速变软、解体。
在他距离快递站点还有几十米的时候,手中的纸箱彻底垮塌,变成了一摊混沌的、糊状的纸浆。
那株小小的仙人掌连同它的粗陶盆,从这团混沌中跌落,摔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脆响。
陈沉僵在原地,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地上那一滩纸浆,和旁边从碎陶土中出来的、带着伤痕的仙人掌根系。
它离开了那个由拿铁残液和显示器冷光构成的微小生态,却未能抵达预期的彼岸,而是暴露在冰冷的、充满暴力的真实雨水中。
他缓缓蹲下身,徒劳地想将那些湿烂的纸浆拢起,手指却只沾满了冰冷黏腻的质感。
实验失败了,信号中断了,两个试图对接的溶洞,在彼此靠近的瞬间,被一场现实的暴雨冲垮了通道。
他最终捡起了那株根系、沾满泥水的仙人掌,捧在手心,像捧着一颗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手术的、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他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那片由霓虹和代码构成的、他赖以生存却又无比疏离的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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