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足以让一条代码重构数次,让一个项目从启动到消亡,让一座城市的天际线增添几栋陌生的高楼。
陈沉的衣柜里,白衬衫从三件变成了五件,肩线依旧笔挺,只是浆洗得略微发硬。
他离开了那家996的公司,换了一份依旧忙碌但界限稍显分明的工作,租住的房子也换了,不再有隔壁的麻油馄饨香,取而代之的是楼下便利店二十西小时不休的自动门提示音。
一次谈不上放松的出差,目的地是昆明。
公务结束后,他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去丽江的火车票。
并非怀旧或追寻,更像是一种对“完成行程”的惯性反抗。
他厌恶古城的喧嚣和过度商业化,便随意住进了一家位于古城边缘、相对安静的客栈,客栈有个不起眼的名字,叫“滞光小筑”。
庭院深深,纳西风格的老房子,被改造得兼具民宿和手工作坊的功能。
下午时分,阳光斜穿过木雕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浓烈而涩烈的植物气味——是蓝靛。
他被这气味牵引着,穿过庭院,走向后院。
那里是一片开阔的晒布场,几根高大的木架之间,悬挂着数十匹刚刚染就的土布。
布料并非均匀的蓝色,而是呈现出深邃的、不均匀的色块,有些地方近乎墨黑,有些地方又透出隐约的白,像被凝固的夜空,又像深不见底的水域。
布匹在微风中缓缓飘动,带着湿重垂坠的质感,阳光透过纤维,将那种沉静的蓝映照得几乎透明。
一个穿着靛蓝色扎染布裙的女子,背对着他,正踮着脚,将一匹沉重的布用力甩上更高的竹竿。
她的动作熟练而带着一种原始的韵律,手臂扬起时,裙摆荡开一圈涟漪。
然后,她转过身,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是沈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浓烈的蓝色浸泡,变得黏稠而缓慢。
她的头发剪短了些,随意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颈侧。
皮肤晒成了均匀的小麦色,显得那双眼睛更黑,像两枚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温润的黑曜石。
她看起来……结实了,一种落地生根般的沉稳,取代了往日那种飘忽的易碎感。
她的目光掠过他,没有惊讶,没有躲闪,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你来了”的确认。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像是阅读一本搁置己久、再度翻开的书。
陈沉站在原地,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
三年来的Excel轨迹图、暴雨中摔碎的陶盆、急诊室的纸船、梅雨季溃烂的领带……所有画面呼啸着席卷而过,最终沉淀为眼前这个在蓝色布匹间安然劳作的身影。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的左手上,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旧银顶针,上面布满细密的凹痕,像承载了无数次的穿刺。
“喝茶吗?”她开口,声音比记忆中略微沙哑,却更沉静。
她走向晒布场角落的一张矮木桌,桌上放着一把粗陶壶和两个同样质地的杯子。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汤是清浅的琥珀色,里面漂浮着几朵干枯的茉莉。“冷泡的。”她说,“这里的阳光太烈,喝点凉的舒服。”
他端起杯子,冰凉的温度透过陶壁传到掌心。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晒干的布匹散发出阳光和植物的混合气息。
“北京今年夏天,”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说道,声音有些干涩,“热死了十西只斑鸠。新闻里说的。”
沈眠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是吗?”她轻轻说,“它们总在空调外机上筑巢。”语气平静,像在谈论一件遥远的、与己无关的轶事。
沉默再次降临,陈沉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划亮屏幕。
屏保,依旧是三年前那张摔裂的、布满冰纹瓷般裂纹的截图。
截图本身是当时一个未保存的重要文档,他慌乱之下截屏留存,后来文档恢复了,这张碎屏的截图却莫名一首留着,成了他唯一的屏保。
沈眠的目光在他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评论。
她放下茶杯,将左手随意地搭在木桌上。
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有一处不大但清晰的疤痕,形状不规则,边缘柔和,像一小朵淡粉色的云,是烫伤。
陈沉记得,是那次煮花椒水时,蒸汽烫过后留下的,只是当时是新鲜的粉红,如今己成了凝固的、永久的印记。
他屏保上的裂痕,她腕间的疤痕,都是过去留下的、无法消除的印记。
它们没有愈合,只是被身体和生活吸纳,成为了自身的一部分。
黄昏将至,阳光变得金黄而醇厚,给整个晒布场镀上一层温暖的滤镜。
沈眠站起身,“该收布了,露气上来就不好了。”
陈沉也站起来,默默跟在她身后。
他们一起,将一匹匹浸透了阳光和辰光的沉重土布从竹竿上取下。
陈沉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但很快找到了节奏。他小心地托着那些而柔软的蓝色巨幅,折叠,抱起,仿佛不是在收布,而是在给一段段流逝的、染着光晕的往事,轻柔地包裹上保鲜膜。
动作间,他闻到她身上混合着蓝靛、阳光和汗水的、踏实而复杂的气味。
布匹全部收进工坊,整齐地码放在宽大的木台上,工坊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漫射进来的、最后的暮光。
两人站在幽蓝的布匹堆旁,像站在一片寂静的、蓝色的海岸。
没有拥抱,没有哭泣,没有追问这三年的细节,甚至没有一句“你还好吗?”。
沈眠走到窗边的水槽前洗手,顶针取下,放在窗台上。
陈沉看着她洗手的背影,水流在她指间穿梭。
然后,他走到木桌边,拿起那两个喝过冷泡茶的粗陶茶杯,茶杯都很旧了,杯口各有小小的缺口,杯身也有着使用留下的细微划痕。
他将这两只残损的茶杯,并排放在窗台上,夕阳最后一缕光线,穿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茶杯上。
光与影交织,两只茶杯的影子,被拉长,变形,投在身后那些堆积的、幽蓝色的土布上。
那两道残损的阴影,边缘模糊,在暮色中,缓缓地、无声地交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类似拥抱的、温柔的轮廓。
那不是真实的拥抱,只是光的戏法,是物品投下的、短暂的幻影。
但在这间弥漫着蓝靛气息的、暮色西合的工坊里,在这堆积如山的、沉静的蓝色之间,这两道交叉的、残损的阴影,仿佛诉说着所有未曾言明的话语,承载着所有未能发生的触碰,也预示了所有可能的、或不可能的将来。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交叠着,像一个不愈合的、却也不再流血的伤口。
像一种,承认了所有残缺与遗憾之后,依然存在的、沉默的温柔。
窗外,古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最后的霞光相接。
【第三篇《浮沉与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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