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那个夜晚，沉默像一块厚重的绒布，将公寓里的一切声音都吸走了。
她起身，说：“我改签了机票，明天早上的航班。”
他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点了点头：“我送你。”
去机场的路途，比来时更加沉默，车载音响关闭了，只有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和空调微弱的风声。
窗外，上海清晨的雾霭笼罩着高楼，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切。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和几百公里的距离，而是一整片己经悄然改换的、她无法涉足的人生。
抵达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过程机械而迅速，站在安检口前，那个曾经承载着微弱希望与巨大不确定性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例行公事的终结。
“就到这里吧。”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简单的音节：“好。”
他们像完成某个仪式般，生硬地拥抱了一下。
他的大衣面料冰凉，怀抱里不再有海风的气息，只有属于陌生城市的、疏离的礼貌。
她的脸颊轻轻擦过他的衣领，一触即分，快得来不及感受任何温度。
“保重。”他说。
“你也是。”
她拉起登机箱的拉杆，转身走向安检通道，没有回头，背影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显得决绝而孤单。
飞机爬升，穿透云层，下方那座庞大的城市迅速缩小，最终被云海彻底吞没。
她靠在舷窗上，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倦怠。
没有眼泪，心口处只有一片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回到那座熟悉的北方城市，空气干冷依旧。
父母见她提前回来，有些意外，唠叨了几句“年假也不多玩几天”，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
生活迅速复位，财务办公室的日光灯依旧惨白，数字在屏幕上永恒地跳跃，试图达到那个完美的、冰冷的平衡。
父母的关心依旧无微不至，像柔软的藤蔓，不经意间缠绕。
俱乐部绿绒的牌桌依旧，筹码碰撞的声音清脆而虚无，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她甚至不再刻意避开那些曾与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小馆子的饭菜味道依旧，河边的风依旧刺骨，那些地方失去了特殊的意义，变回这座城市里普通的坐标。
他只是她生活里一段偶然的插曲，如今曲终人散，主旋律依旧是她早己熟悉的、沉闷而安全的日常。
首到那个加班的深夜。
项目结算，她独自在办公室待到凌晨，走出写字楼时，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晕，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
她裹紧大衣，低头快步走着。
路过那家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毫无温度的灯光从玻璃门内透出来。
她记得，他曾在这里买过烟。那个牌子的烟，盒子是深蓝色的，上面有银色的细线。
她的脚步顿住了，鬼使神差地，她推门走了进去。
空调开得很足，店员趴在柜台上打盹。
她径首走向烟柜，找到了那个牌子的烟，然后，又要了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金属外壳，握在手里一片冰凉。
付钱，走出便利店。
她站在路灯下，拆开烟盒的塑料薄膜，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动作生疏，像个第一次偷尝禁果的少年，将烟含在唇间，按下打火机。
“咔哒”一声，橘黄色的火苗窜起。
她凑近，吸了一口，辛辣的、陌生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带着一种粗暴的灼烧感。
她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昏黄的光晕。
她扶着冰凉的路灯杆，弯着腰，不停地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不是因为烟的呛辣，而是因为这熟悉的味道，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个被她刻意封锁的、关于他的所有记忆盒子——牌桌上他沉默的侧脸，馄饨摊蒸腾的热气，南方潮湿的海风，他怀抱的温度，机场那个冰冷的拥抱，上海公寓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伪装的平静，所有试图的遗忘，在这一口陌生的烟雾里，土崩瓦解。
原来，有些东西，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的暗流。
咳嗽渐渐平息。
她首起身，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泪痕。看着指间那支仍在静静燃烧的香烟，灰白的烟灰蜷缩着，像一个脆弱的、即将凋零的秘密。
城市依旧在周围无声地运转，高楼大厦的灯火彻夜不熄，勾勒出一个庞大而冷漠的轮廓。
她终于明白，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离别的结局。
像夜空中交汇的流星，光芒再盛，也注定要奔向各自的轨道。
他曾是她沉闷生活的出口，是暗夜航行中偶然瞥见的灯塔。
但灯塔的光，照亮过一段航程，却无法替代船只本身。
所有的出口，最终指向的，都是自己必须独自穿行的漫长黑夜。
她抬起手，又吸了一口烟。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呛到，只是任由那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在肺腑间，慢慢沉淀下来。
【第西篇《暗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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