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气味的。
关于那个秋天的下午，气味是旧纸、微尘、以及刚刚研磨好的咖啡豆混合的醇厚香气。
那家名叫“灯塔”的独立书店，隐匿在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僻静街道上，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和苏珊是被一张手绘的海报吸引而来的，海报上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的海面，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几乎要与海浪融为一体。
主题是“无尽的旅途”，摄影师署名：顾怀南。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寥寥数人，墙壁上挂着一幅幅黑白或低饱和度的照片。
没有壮丽的风景，没有明确的笑脸，全是些边缘的、失焦的、即将消逝的瞬间：一个在火车站台沉睡的、面容模糊的旅人；一只停在生锈消防栓上的、孤独的鸽子；雨夜里，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窗，一片朦胧而温暖的灯火……
一种巨大的、沉默的漂泊感，笼罩着整个空间。
苏珊看得认真，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她不时凑近，看照片下方的简介，眼神里是专业性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兴趣。
而我，则被一种奇异的共鸣攫住。
这些照片像一把钝重的钥匙，试图撬开我内心某个紧锁的角落，它们不试图讲述，只负责呈现那种无根的、怅惘的状态，这状态，我太熟悉了。
然后，我看到了他。
在展厅最里面的角落，他靠着一个书架，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瘦削而结实的小臂，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瓷杯，热气氤氲，他的侧脸线条清晰，下颌收紧，带着一种与周遭热闹隔绝的疏离。
他很安静，像他照片里那些凝固的瞬间。
苏珊也看见了他，几乎没有犹豫，她像一只被花蜜吸引的蝴蝶，径首飞了过去。
“顾怀南？”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亮。
他转过头，眼神里有一丝被打扰的微澜，但迅速归于平静，他的眼睛很黑，像深潭，望进去，看不到底。
“是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沙哑，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苏珊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尤其是那幅《夜航》，那种虚焦的处理，把离别的悬浮感表达得太准确了。你不是在记录，你是在……提问。”
她的话精准而富有洞察力，顾怀南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淡淡的欣赏。
他微微首起身子，开始与她交谈，关于构图，关于暗房技术，关于某个法国摄影师的影像。
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我只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像墙壁上另一双无形的眼睛。
我看着苏珊在他面前，自信、明媚，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我也看着顾怀南，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简短有力，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苏珊脸上，偶尔，会极其短暂地、不经意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
那目光没有温度，却像羽毛，轻轻搔过我的皮肤。
谈话不知何时结束了，顾怀南放下茶杯，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邀请。
“附近有家小酒馆， whisky 不错，如果你们没事……”他的目光这次明确地涵盖了我和苏珊。
苏珊几乎是立刻挽住了我的手臂，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当然。”她替我回答，笑容灿烂，“这是我的好朋友，林默。”
那家小酒馆藏在更深的巷弄里，门脸窄小，里面却别有洞天。
光线昏暗，放着低回的爵士乐，空气里是威士忌、雪茄和旧木头的复杂气味。
我们坐在最里面的卡座，苏珊挨着顾怀南，我坐在他们对面。
苏珊是当然的主角，她妙语连珠，讲述着我们的各种趣事，她的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风铃，打破酒馆的沉闷。
顾怀南大多时候在听，手指无意识地着威士忌杯的杯壁。
他的沉默，与苏珊的喧闹，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而我，是这平衡里，一个安静的砝码。
我小口啜饮着杯中的烈酒，感受那股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目光偶尔会与顾怀南相遇。
不是在苏珊说话最精彩的时候，反而是在某个话题间歇的、短暂的空白里。
他的眼神会飘过来，与我的触碰一下，很短，一瞬即收，像夜空中倏忽即逝的流星。
没有交流，没有意味，只是一种纯粹的、动物性的觉察。
就是在那些瞬间的、沉默的对视里，某种东西开始悄然滋长。一种无需言语的、危险的默契。
三人行的格局，就从那个傍晚，悄然确立。
之后的日子，我们常常混在一起。
去那些需要拐好几个弯才能找到的、巷子深处的小馆子吃饭，油腻的桌面，喧闹的人声，味道却地道得惊人。
苏珊总是负责点菜，负责活跃气氛，她像一团行走的火焰，试图点燃一切。
我和顾怀南则分坐两旁，像是被她光芒照亮的两片沉默的影子。
他开始带着相机，那是一部老式的徕卡M6，机身有不少磨损的痕迹，看得出常年跟随他的印记。
他为我们拍照。
苏珊在镜头前收放自如，她会摆出各种迷人的姿势，眼神大胆地挑战着镜头后的他。
她的影像，鲜活，生动，充满张力。
而当我面对镜头时，总会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僵硬。
那冰冷的玻璃镜头像一只窥探的眼睛，试图剥开我层层包裹的外壳。
我下意识地躲避，侧身，或者低下头，这种羞怯，反而引发了他更大的兴趣。
他很少指导我，只是耐心地等待，调整着光圈和快门。
在他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我能感到一种奇异的被穿透感，仿佛灵魂的某个角落被那“咔嚓”一声轻响攫取了过去。
那是一种混合着不安与暴露的，仿佛一个秘密，正在被温柔地、强制地公之于众。
他提出带我们去他的暗房看看。
暗房在一个旧工厂改造的工作室里，空间很大，却显得杂乱。
各种摄影器材、底片、书籍堆得到处都是。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独特的、略带刺鼻的化学药水气味——显影液、定影液，还有相纸的淡淡味道。
最重要的，是那片笼罩一切的、诡谲的红色灯光。
世界在红光下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一切都变得朦胧、失真，像一场醒着的梦。
我们三个人，站在这片红光里，面容和身体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戏剧性的色调。
他正在冲洗一批照片，包括为我们拍摄的那些。
他熟练地将相纸浸入显影液，用夹子轻轻拨动，在血一样浓稠的红色液体里，影像开始如同鬼魅般，一点点浮现。
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细节渐次清晰。
苏珊明媚的笑脸，街道交错的阴影，我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影……那些被定格的瞬间，在药水里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带着一种湿漉漉的、脆弱的美感。
我们屏息看着，苏珊靠我很近，她的手臂贴着我的，我能感到她皮肤传来的微热和轻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
顾怀南站在操作台前，红色的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他的眼神紧盯着水中的相纸，像凝视着正在显形的神迹。
空气中，化学药水的气味愈发浓烈。
那股味道，混合着红光带来的催眠效应，以及我们三人之间那种无声流动的、复杂的情感张力，让整个空间变得粘稠而充满压力。
没有人说话，只有水槽里液体的轻微晃动声，和我们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在那一刻，我们都看到了彼此，却又都看不清彼此。
苏珊看到了她渴望征服的艺术家和潜在的恋人；顾怀南看到了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吸引他的女性灵魂；而我，看到了一个即将打破我与苏珊之间危险平衡的男人，以及一种令我恐惧又向往的、深邃的未知。
危险而迷人的游戏，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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