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河，裹挟着所有的悸动、疼痛与不甘，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当年那个在操场寒风中丢弃一件旧T恤的女孩，如今己年过三十。
猫猫穿着一身剪裁极简的黑色连衣裙，站立在一个当代艺术展览的开幕酒会现场。
裙子的线条利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成熟而沉静的身形，她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而整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不再轻易泄露情绪的眼睛。
她是一名独立的平面设计师，在这个领域拥有了一些名气和稳固的审美体系。
手中的酒杯里，琥珀色的白葡萄酒微微晃动，映照着展厅里精心设计的、有些冷感的光线。
空气里弥漫着香槟气泡、香水与人群低语混合的嗡嗡声。
她正与一位策展人礼貌地交谈，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人群时，骤然定格。
是他。
林宝。
他站在不远处，围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但略显紧绷的深蓝色衬衫，腹部有了清晰的凸起，身材比记忆中臃肿了不少。
他正与几个同样有着商人气质的男女谈笑风生，声音洪亮，手势有些夸张。
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眼角的纹路深刻，那笑容底下沉淀着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厚重的疲惫感，比多年前在KTV包厢里感受到的，要浓重得多。
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过于清晰的磨损痕迹。
仿佛有心灵感应，他的目光也在这时穿过攒动的人头，与她相遇。
有短暂的停顿。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应酬式的表情。
他对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猫猫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心脏像是被一只陈旧的手很轻地捏了一下，没有痛感，只有一种遥远的、闷胀的回响。
“猫猫？”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带着确认，更多的是客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先生。”她微笑，声音平静，用的是疏离的称谓。
他似乎对这个称呼微微挑了下眉，但很快接受。
“真是……差点没认出来。变样了，更……”他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更有气质了。”
“谢谢。”她颔首，礼貌而疏远。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干涩，时间的隔膜，像一层厚厚的玻璃，横亘在两人之间。
曾经那些黑暗中的肌肤相亲，那些在车厢和咖啡馆里的低语，此刻回想起来，虚幻得如同前世的梦境。
“你现在……挺好的？”他寒暄着，目光扫过她得体的衣着和她周身散发出的独立气息。
“嗯，做设计，还不错。”她简短回答，没有展开的欲望。
“挺好，挺好。”他点着头，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他仿佛为了填补这沉默的空隙，提起了过去，语气带着一种缅怀式的、居高临下的轻松：“刚才一晃眼看到你，还想起了以前，那次在KTV，就我们西五个人，怪冷清的。那时候，你们还是小姑娘呢。”
“你们还是小姑娘呢。”
作者“天赐的爸爸”推荐阅读《你相信爱情吗？》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却打开了一扇错误的门。
它轻飘飘地，将那段对她而言刻骨铭心、充满挣扎与幻灭的过往，归结为一句关于“小姑娘”时代的、无足轻重的感慨。
猫猫没有接话，她只是看着他，非常仔细地看着。
看着他说话时，随着笑容微微抖动的、不再紧致的下颌线条；看着他眼角深刻的、连粉底也无法完全遮盖的皱纹；看着他眼神里那经过世故打磨后、混合着精明与倦怠的光；听着他语气里那套熟练的、用于应付各种社交场合的腔调。
忽然之间，像有一阵极清澈、极寒冷的风，吹散了弥漫在心间多年的迷雾。
她明白了。
她所深深爱恋过的，为之辗转反侧，为之在寒冬的操场走到手脚麻木，并在此后多年间，偶尔想起依旧会感到隐隐作痛和一丝不甘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具体的、被时间磨损、散发着世俗气息的中年男人。
她爱恋的，是那个夏日午后，在混乱嘈杂、灯光惨白的地下商场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气息，用一句“小事，走吧”将她从窘迫中打捞出来的灰色背影。
她爱恋的，是那个在午夜停滞的车流里，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侧脸轮廓分明、带着一丝虚幻的安定感，对她说“别浪费情绪”的男人。
她爱恋的，是那个存在于她二十岁青春里，由崇拜、想象和巨大需求所共同构筑起来的一个完美的幻影。
那个幻影，承载了她对世界全部的憧憬，对力量和安全感的全部渴望。
那个幻影，因为定格在最初的瞬间，因为未被真实生活的琐碎和自身的缺陷所污染，而永远停留在了那里——停留在了那家嘈杂商场的光晕里，停留在了那辆沉默行驶的出租车中，停留在了她二十岁那一年，心跳如鼓的仰望里。
而真实的林宝，早己随着时间，走到了另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也毫不关心的地方。
他发福，他疲惫，他在酒会上与人谈笑风生，他过着与她平行的、再无交集的生活。
他只是一个曾经在她生命舞台上短暂出场、推动了剧情，然后便永久谢幕的演员。
她怀念的，从来不是这个演员本身，而是那出戏，和戏里她自己所投入的全部真情。
这个认知，像一次彻底的解脱。
她看着他，目光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当年那个一头扎进幻梦中的、傻气的自己。
“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遥远的终结意味。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他微微示意，一个纯粹的、社交礼仪的动作。
他也下意识地举了举杯。
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展厅的另一端，融入了光影交错、笑语喧哗的人群之中。
将她青春里那个名为“宝叔”的完美幻影，连同那个真实的、己然陌生的林宝，一起，彻底地留在了身后的时光里。
【第七篇《刹那记》完】
(http://www.220book.com/book/WWF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