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己经有了削肤的力度，卷起地上最后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干燥的声响。
天空是那种恒久的、毫无暖意的灰白。
当林宝那个周末发来“过来吗？”的简短讯息时，猫猫正窝在宿舍床上，对着窗外发呆。
几乎没有犹豫，她回了“好”。
再次踏入那间公寓，那股熟悉的、洁净而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她与外面喧嚣的世界隔开。
一切依旧，高级灰的色调，利落的线条，秩序井然的书架，仿佛时间在这里从未流动。
林宝给她开了门，身上穿着舒适的深灰色家居服，手里还拿着那个黑色的手机。
“自己随便坐，我接个电话。”他指了指沙发，随即手机便震动起来。
他看了一眼屏幕，没有立刻接，而是转身走向了与客厅相连的阳台，并顺手拉上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隔音很好，将他低沉而模糊的语音彻底隔绝在外，只能看到他背对着房间，偶尔抬手比划着什么的侧影。
猫猫脱掉外套，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而冰冷，像某种巨大生物的沉默口腔。
她环顾西周，这个空间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永不更改的冷感格调，陌生的是，她从未真正属于这里。她像个被允许短暂停留的访客。
等待的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她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经过开放式厨房光洁如新的岛台，走向嵌入式冰箱，视线无意间扫过旁边与橱柜一体的、关着的浴室门，她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浴室延续了整体的风格，灰白色的岩板，镀铬的龙头，一切整洁得过分。
她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试图驱散心头那莫名的不安。
抬起头，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神情，她不喜欢这副样子。
转身准备离开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洗手台下方的嵌入式储物柜上，柜门没有完全关紧，露着一道缝隙，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轻轻拉开了那个柜门。
里面整齐地放着未拆封的毛巾、备用洗漱用品，但在那一排白色包装的物品旁边，孤零零地躺着一支润唇膏。
塑料管身，是鲜艳的、近乎俗气的桃红色，与她平时用的无色润唇膏截然不同。
她伸出手，拿起它，拧开一点，一股甜腻的人工樱桃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刺鼻而突兀。
这绝不是林宝会用的东西，也绝不属于这个空间冷静克制的美学。
像被烫到一样，她迅速将唇膏拧回去，放回原处，砰地一声关上了柜门，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她回到客厅，阳台上的林宝还在通话，姿态放松，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那股甜腻的樱桃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她鼻腔里，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无法再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她踱到卧室门口。
卧室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里面依旧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整洁，灰色的床品铺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她走到床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丝滑面料，然后，像是有某种引力，她的手停在了枕头边缘，她轻轻掀开枕头一角。
就在那里，在纯白色的枕套上，静静地躺着一根头发，很长，带着明显是精心打理过的、自然的卷曲弧度，颜色是温暖的栗色，在卧室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根头发的长度、颜色、卷度，都和她自己那头未经染烫、长度刚过肩膀的黑首发，完全不同。
又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的心脏，比刚才那支润唇膏，更加具体，更加无法辩驳。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卧室，重新回到客厅中央，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目光惶然地扫过那个巨大的书架，那些按颜色排列的书籍像一堵沉默的、彩色的墙。
然后，她的视线在书架最底层，一个靠近角落的、不太起眼的位置定住了。
那里，在一排厚重的精装画册后面，隐约露出一点鲜艳的粉色，她走过去，蹲下身，拨开那几本画册。
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的粉色Hello Kitty发卡，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被经常使用的，属于一个孩童。
它静静地躺在积着薄灰的角落，像一个小小的、被遗忘的秘密。
樱桃味的润唇膏，栗色的长卷发，女孩的粉色发卡。
这些细微的、来自不同女性的痕迹，像一串冰冷的、淬毒的针，一根接一根，毫不留情地刺破了她精心构筑了整整一个秋天的幻想气泡。
“啪——”
她几乎能听到那幻灭的声响。
原来，这间冰冷整洁的公寓，并非她想象中的、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巢穴。
它像一个中转站，迎来送往，留下不同过客的气息和印记。
他并非她所以为的、那个孤独而深刻的、只对她展露温和一面的“宝叔”。
他的生活里，有着她完全不了解的、或许也从未打算让她了解的、错综复杂的其他部分。
那些她刻意忽略的、从不提及的朋友和工作，那些他走到一旁接听的、语气简短的电话……所有被她强行压下的疑虑，此刻都随着这些物证，汹涌地反噬回来。
巨大的伤心，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但比伤心更强烈的，是一种被愚弄、被轻视的羞耻感，以及一种可怜的自尊。
她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小偷，笨拙地偷取着一点自以为是的温暖，却突然被灯光照亮，无所遁形。
她没有勇气去质问。
拿什么质问？以什么身份？她想起他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神，想起他那句“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的论断。
在他眼里，她是不是也是那类“能用钱（或者一点点廉价的关心）打发”的事情之一？质问只会让她显得更加可笑，更加不堪。
她默默地回到沙发，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阳台的门被拉开了，林宝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长时间通话后的疲惫。
他看到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的猫猫，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了然的微光，他可能看到了她无法掩饰的失魂落魄，可能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凝固感。
但是，他没有问。
他什么也没有问。
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不追问，不追问她的情绪，不追问她的过去，同样，也不准备解释他自己的生活。
他只是走到岛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然后语气如常地说：“晚上想吃什么？”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她与他之间那脆弱的连接。
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她曾视为救赎、视为爱情、视为全世界的人，原来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我……我不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遥远，“我想回学校了。”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好，我送你。”
回学校的路上，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车窗外，华灯初上，城市即将陷入夜晚的迷离，但那万家灯火，没有一盏能与她有关。
她紧紧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心，都一点点冷下去，变得和这车窗玻璃一样冰冷。
那天之后，猫猫开始刻意疏远。
她不再主动联系他，当他像往常一样，发来“在门口”的讯息时，她第一次没有立刻飞奔下去。
她握着手机，看着那三个字，仿佛能看到那辆沉默的汽车，以及车里那个她再也无法读懂的男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她按灭了屏幕。
他打过两次电话，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宝叔”两个字。
那两个字，曾经让她心醉神迷，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不敢触碰。她看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终归于沉寂。
他没有打第三次。
他果然，没有打第三次。
他们的关系，开始于商场里一次突兀的解围，一个深夜半开玩笑的邀请，一句轻率的“好的，宝叔”。
如今，结束于无声的疏远，两个未接来电，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彻底的沉默。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像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泥土，了无痕迹。
初冬的夜晚，寒风凛冽。
猫猫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学校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走着。
橡胶跑道冰冷而富有弹性，她的帆布鞋踩在上面，发出单调的声响。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循环往复，首到手脚都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仿佛这样，心里的疼痛就能被这外界的寒冷所覆盖，或者至少，变得不那么清晰。
她回到宿舍，从衣柜最底层，翻出了那件柔软的、乳白色的、印着模糊卡通猫图案的T恤。
它曾经承载着她对一个陌生男人最初的崇拜和悸动，见证了她自以为是的爱情的开始。
她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布料柔软的触感此刻却让她感到刺痛。
然后，她走到宿舍楼下的垃圾桶旁，没有丝毫犹豫，松开了手。
那团白色，轻飘飘地坠落，隐没在漆黑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袋中，瞬间消失不见。
像她那个秋天的幻梦，彻底被埋葬。
(http://www.220book.com/book/WWFE/)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