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拖着它湿热的尾巴恋恋不舍地离去，秋风开始拂过校园里的悬铃木，叶片边缘泛起淡淡的焦黄。
对猫猫而言，这个秋天被一种全新的、带着微醺暖意的情绪浸泡着。
她和林宝，开始了某种形式的“交往”。
这交往，有着它独特的、不对等的节奏和疆域。
他总是突然出现，或者说，在他的便利之时出现。
一辆颜色低调但线条流畅的汽车，会悄无声息地停在师大西门附近那条不那么起眼的辅路边，然后，猫猫的手机便会亮起，收到一条简短的讯息：“在门口。”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提前的约定，但这寥寥几字，对猫猫却如同敕令。
她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正在阅读的书本，与室友的闲聊，甚至是一幅画到一半的素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急促地跳动起来。
她对着小镜子里匆忙整理一下头发，抓起帆布包，几乎是跑着冲出校门。
拉开车门，车内总是那熟悉的气息，洁净的皮革味，混合着他身上永恒的、淡淡的烟草与冷冽香根草的气息。
他会看她一眼，嘴角或许会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是打招呼。
“给你。”他常常会递过来一个纸袋。
有时是来自城里某家名声赫赫、需要提前数日预订的甜品店的蛋糕，精致的奶油裱花和当季水果散发着的光泽；有时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奇异的外形和鲜艳的色彩，与她平时在水果摊买的截然不同；
偶尔，也会是几本厚厚的、封面设计简约的书籍——也许是某位日本小说家的作品集，或是关于西方现代艺术的画册，或是冷门的哲学随笔，都是他认为她“应该”读，或者说，符合他审美体系的东西。
他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一个移动的、或相对固定的狭小空间内度过的。
有时，就只是在他的车里，引擎熄着火，车窗降下一小道缝隙，任由秋日干燥的空气流淌进来。
他会问她最近上课的内容，学校里发生的琐事。
她则絮絮地说着，关于某个教授古怪的口头禅，关于和室友一起去写生的趣事，关于她对某幅画作的浅薄理解。
他大多时候只是倾听，偶尔，会插一两句话。
那些话，在猫猫听来，总是充满了洞察力，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易打开她混沌的思路。
“迷茫是正常的，这个年纪，不迷茫才可怕。”或者，“不用急着寻找意义，先感受，感受艺术，感受生活，甚至感受痛苦。”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从容和笃定，像一个温和而博学的导师，在引领一个懵懂的学生窥见更广阔的世界。
他享受这种角色，享受她在他说话时，那双睁得大大的、几乎不带眨动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全然的信赖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她的青春，她的未经世事，她对他每一句话的珍视，都像一面清澈的湖水，映照出他己然逝去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某种纯粹。
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带着轻微权力感的滋养。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去学校附近那家他选定的咖啡馆。
它隐藏在一片居民区底层，装修是工业风混搭着些许复古元素，灯光永远调得很暗，音乐通常是慵懒的爵士或低回的电子乐，客人稀疏，保证了足够的私密。
他会点一杯美式，给她点一杯拿铁。他们坐在靠墙的卡座里，有时交谈，有时只是各自沉默。
他可能会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事情，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而她，就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窗外落叶，或者偷偷看他工作的侧影，心里被一种充盈的、静谧的幸福感填满。
猫猫完全沉浸在这种被照顾、被引领的感觉里。
他带来的那些昂贵食物，她会小心翼翼地拿回宿舍，分给室友，在她们惊叹和羡慕的目光中，内心升起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骄傲。
看，这就是“我的宝叔”给我的。
她在空白的素描本上，写下了许多没有地址可以投递的信，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与他见面的点滴，记录着他随口说出的话，记录着自己汹涌而卑微的爱恋。
在日记的隐秘角落，她总是用西个字来指代他：“我的宝叔”。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独占欲和亲昵，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将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拉近一些，将那段不对等的关系，纳入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安全的叙事里。
然而，不对等的裂痕，像瓷器上细微的冰纹，无处不在，只是被她刻意地忽略着。
他从不介绍他的朋友，他的生活圈，对她而言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禁区。
他也从不提及他的具体工作，只用“做些事情”含糊带过，她甚至不清楚他的公司名称和办公地点。
未来，更是一个从未被触及的话题，他没有问过她毕业后的打算，也从未在他们的关系中，投射过任何关于“以后”的想象。
最明显的，是他的电话，那部黑色的、线条冷硬的手机，时常会在他们共处时响起。
有时是在咖啡馆的卡座，有时是在停驻的车内，他从不看来电显示，似乎早有预料。
他会对她做一个抱歉的手势，然后拿起手机，起身，走到远处，靠在咖啡馆的吧台角落，或者倚在车外几米远的路灯下。
他接电话的语气总是很简短，声音压得很低。
“嗯。”
“知道了。”
“你看着办。”
“回头再说。”
听不出情绪，没有称谓，仿佛在与一些没有面孔的影子对话。
挂断电话，他走回来，脸上不会有多余的表情，也不会解释刚才的电话来自谁，为了何事。
仿佛那只是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中断，无需在意。
猫猫的心，会在那些时刻，像被微弱的电流穿过，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和悬空感。
那电话线另一端连接着的，是他真实生活的庞大冰山，而她，只是漂浮在冰山旁的一叶小舟，窥不见水下的巍峨与暗流。
她很想问，是谁？有什么事吗？但她不敢。
她害怕那种追问会打破此刻的平衡，会显得自己不懂事，会触碰到他不想展示的边界。
于是，她选择不去深想。
她将那细微的不安强行按压下去，用他带来的蛋糕的甜腻，用他话语中的“智慧”，用他偶尔揉她头发时那片刻的温暖，来覆盖掉所有疑虑。
她像一只渴望温暖的沙漠旅人，贪婪地攫取着眼前碎片式的、有限的温暖，并告诉自己，这就够了。
能拥有此刻，己经是命运的恩赐。
秋意渐深，悬铃木的叶子大片大片地掉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
猫猫走在校园里，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心里想着的，是他下次会带来什么，会对自己说什么。
她活在对下一次见面的期待里，活在自己用幻想编织出的、名为“我的宝叔”的爱情故事里，刻意地，忽略了那贯穿始终的、冰冷的、不对等的季节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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