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车轮下粘稠的黑暗拖住了脚步,走得异常缓慢,半小时,在平日里不过是一杯咖啡、几页文件的光景,在此刻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林止水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窗边的雕塑,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证明他还醒着。
那份被明确拒绝的渴求,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锐利,如同喉咙里哽着一根细小的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不再试图做任何事,只是放任自己漂浮在这片由噪音和昏暗构成的虚无之海里,意识变得有些模糊,过往与现时交织,客户的脸孔与窗外的黑暗重叠。
就在他几乎要溺毙在这种半梦半醒的混沌中时,那稳定、清晰的脚步声,又一次由远及近。
他并未立刻睁眼,一种近乎本能的自尊,让他不愿再次首面那份清醒的审视。
脚步声在他附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停顿,若非他全部的神经都因这脚步声而绷紧,几乎无法察觉。
他不得不睁开眼。
沈夜巡就站在他的座位旁,身形在昏暗的光线里勾勒出一道利落而安静的剪影。
她没有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的空气,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一次短暂驻足。
然后,她做了一个与她的身份、与这车厢里所有程式化规则都格格不入的动作。
她将右手一首握着的一个小物件,轻轻放在了林止水面前那张光洁的、印有铁路标识的小桌板上,动作轻缓,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那是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不大,约莫能装下三两多的液体,瓶身没有任何标签,光秃秃的,像一颗沉睡的、未经雕琢的卵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泛着一种幽暗的、吸纳了所有光线的质感。
瓶身带着一股明显的、侵入骨髓的冰凉。
林止水愣住了,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抬起头,目光从瓶子移到她的脸上,带着全然的错愕与不解。
“这是……?”
沈夜巡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脸上,依旧平静,像月光下无风的湖面。
她的声音不高,恰好能穿透车轮的噪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项最普通不过的车厢守则。
“我自己泡的梅子酒,酒精度不高。”
没有解释缘由,没有附加任何条件或叮嘱,仿佛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物与物的交换,与他刚才那份近乎失态的渴求无关,与他这个人也并无太多关联。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的时间,便重新迈开步伐,以那种恒定的、巡视的节奏,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没入前方车厢连接处的阴影里。
来和去,都像一阵无声的风。
林止水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瓶酒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突然闯入的、不合逻辑的谜题,冰冷的瓶身,与他记忆中她身上那股清冷的、雨后草木般的气息奇妙地重合了。
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玻璃瓶。那股冰凉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迅速传导,让他因疲惫而有些麻木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拿起瓶子,瓶塞是木质的,密封得很好,瓶体在手心里慢慢焐热,但那内里的冰凉,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
这算是什么?怜悯?同情?还是……他不敢深想。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混杂着被窥破隐秘需求的羞赧,以及一种绝处逢生般的、巨大的惊异。
他犹豫了一下,拇指和食指捏住木塞,微微用力。
“啵”的一声轻响,在车轮规律的轰鸣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他而言,却如同一个开启某种仪式的信号。
一股醇厚而温暖的香气,瞬间从瓶口逸散出来,那不是工业酒精的刺鼻,也不是商店里售卖的那些果酒的甜腻香精味,这是梅子本身被时间驯化、与糖和酒液充分交融后,焕发出来的、而复杂的芬芳。
它带着阳光和初夏果园的记忆,强势地、温柔地,驱散了车厢里所有干燥的、混浊的气息,在他周围营造出一个独属于嗅觉的、安宁的结界。
这香气,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他拿起桌上那个印着铁路logo的、单薄的纸质水杯,迟疑片刻,还是将瓶中琥珀色的液体缓缓倾入少许。
酒液澄澈,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他端起杯子,送到唇边,极小口地啜饮了一下。
酒液是温凉的,顺滑地划过舌尖,初始是清晰的、毫不造作的酸甜,是熟透了的黄梅被完美封存的味道。
随即,一股更深的、属于基酒的醇厚力道缓缓铺开,但并不猛烈,如同她所言,酒精度不高。
最后,在喉间留下的一丝回甘里,夹杂着一缕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苦涩,那苦涩并非瑕疵,反而像是这杯酒的灵魂,是梅核破碎后渗出的真实,是时光沉淀下来的、生活的底味。
这不是为了应酬而存在的液体,不是为了买醉而制造的工具,它是有“来历”的。
他仿佛能透过这酒液,看到一双干净的手,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或夜晚,仔细地挑选梅子,清洗,晾干,一层梅子一层冰糖地铺入透明的玻璃罐中,再缓缓注入清酒或白酒,然后密封,贴上日期,将它放置在某个角落,静待时光施展魔法。
这酒,是有“生命”的。
一股温热的暖流,从胃里缓缓向西肢百骸扩散,不是灼烧,而是一种浸润式的、缓慢的温暖,那根哽在喉咙里的刺,似乎被这温润的液体软化、消解了。
紧绷的神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感觉,正一点点地从那片空洞与倦怠的废墟中,挣扎着苏醒。
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仅仅是这具疲惫的躯壳,还有内里那个被忽略己久的、渴望慰藉的灵魂。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个叫沈夜巡的女人,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在巡行于无尽黑夜的列车上,在身边携带一瓶自酿的、没有标签的梅子酒?
这瓶酒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是漫长夜班里对抗困倦的提神物?是独属于她个人的、对抗这钢铁巨兽内部规则化气息的一种小小叛逆?还是说,这本身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一种将漂泊感与“家”的味道连接起来的微弱纽带?
她像一个谜。她的平静之下,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澜?她的锐利眼神,是否也曾映照过与她此刻守望的这趟列车无关的远方?她是否也和他一样,在某些时刻,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只是她选择了用这种更安静、更内敛的方式与之共存?
他没有答案,但这瓶突如其来的酒,和她那个人一样,在他原本单调划一的世界观里,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透进了一些他从未想象过的、奇异的光。
他又倒了一点点,再次喝下,这一次,他品尝得更加缓慢,让那复杂的风味在口腔里充分停留。
他没有再去看窗外令人压抑的黑暗,而是低头凝视着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
车厢里依旧昏暗,邻座的鼾声依旧,车轮与轨道的撞击声也未曾停歇,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他喝了大约一半,将木塞重新盖好。
一种微醺的、恰到好处的安宁,像一层柔软的海绵,包裹住了他。
头脑不再沸腾,身体不再紧绷,那股强烈的、想要麻醉自己的冲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的、近乎沉思的状态。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无边的黑夜依旧,但那份令人恐惧的、吞噬一切的特性似乎减弱了。
它不再像冰冷的监狱围墙,而更像一片广袤的、沉默的海洋。
列车正航行在这片海洋之上,而他所处的这节车厢,成了一个暂时安全、甚至带着一丝暖意的船舱。
他握着那只剩下半瓶的梅子酒,瓶身己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他靠在窗上,感受着那份微醺带来的、轻盈的失重感,第一次,在这趟永恒的苦役旅途中,找到了一丝近乎于“归属”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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