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墨色,开始被一种顽固的、灰蓝色的微光一丝丝地稀释,远方的天际线,像一道刚刚愈合的、尚显的伤疤,模糊地显现出来。
沉睡的旷野、偶尔掠过的寂静村庄的轮廓,逐渐从抽象的黑暗里挣脱,拥有了具体的形状和质感,黑夜正在退潮。
车厢里开始有了细微的响动,有人伸着懒腰,发出满足的喟叹;有人开始收拾行李,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音;孩子的哭闹声,带着初醒的不情愿,尖锐地划破暂时的宁静。
那个沉睡的魔法正在失效,现代社会的秩序感,随着光线的增强,重新回归。
林止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变化,他手中的深褐色玻璃瓶,还剩下一半的梅子酒。
瓶身早己被他焐得温热,那残留的、属于沈夜巡的清冷气息似乎也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掌心的温度和那醇厚的酒香融合成的一种独特印记。
他没有再喝,剩下的部分,像是一种舍不得轻易耗尽的珍贵资源,也像是一个见证,证明昨夜那短暂的、超现实的插曲并非他的幻觉。
列车广播响起,用甜美而程式化的语调播报着即将到达的站名——他此行的目的地,一个他来过无数次,却从未真正停留过的城市。
他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仿佛不愿离开这个被梅子酒香浸润过的角落。
他将酒瓶小心地放进风衣外侧的口袋,瓶身沉甸甸地坠着,像一个秘密,贴着他的胸膛。
然后,他取下行李架上的拉杆箱,随着其他睡眼惺忪、步履匆忙的旅客,向车门走去。
车厢连接处,空气因为即将开启的门而流动加速,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凉的清新。
几个旅客己经等在那里,脸上挂着抵达的松弛或转乘的焦躁。
她也在那里。
沈夜巡站在车门一侧,身姿挺拔,如同昨夜巡视时一样。
晨曦的光线从车窗外斜射进来,比车厢内的灯光要清冷许多,勾勒出她帽檐下清晰的侧脸线条和制服的硬朗轮廓。
她的目光落在车门上,等待着执行到站开门的程序,神情专注而平静,与周围旅客的躁动形成了又一个无声的对比。
林止水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酒瓶,冰凉的玻璃隔着布料传来坚实的触感。
他挪动脚步,站到了一个离她稍近,又不会显得过于唐突的位置。
她能感觉到有人靠近,目光从车门处微微偏移,扫了过来。
看到是他,她的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依旧是那片深潭之水,只是或许因为天光的映照,少了几分夜里的幽深,多了一丝清透。
列车开始减速,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站稳扶好,轮轨之间的摩擦声变得尖锐起来。
就是现在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助这口空气来填补胸腔里突然被抽空的力量。
他向前微倾了半步,声音在车轮减速的噪音中,显得有些低沉,但足够清晰。
“谢谢你的酒。”他顿了顿,寻找着恰当的词汇,却发现任何华丽的辞藻在此刻都显得虚伪和笨拙,最终只能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它……很好。”
沈夜巡转过头,正面看向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那不是客套,更像是一种接收到信息的确认。
对话似乎本该就此结束,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驱使着林止水,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那句在内心盘旋了许久的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说了出来。
“我三天后的晚上返程,”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权衡,“坐这趟车。”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地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如果……如果你当班,我能否请你喝一杯?作为回礼。”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车轮的噪音、广播的余音、其他旅客的低声交谈……所有这些背景音都急速褪去,模糊成一片遥远的嗡嗡声。
唯一清晰的,是车门连接处因为风压变化而产生的、细微的嘶鸣声,像某种命运的倒计时。
沉默,漫长的沉默。
沈夜巡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第一次在他脸上有了如此清晰而持久的停留。
不再是昨夜那种审视灵魂干渴的锐利,也不是刚才那种职业性的扫视,那是一种衡量,一种深沉的、仿佛在评估他话语背后所有真实重量与意图的凝视。
她的眼神平静依旧,但在这平静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波澜在涌动,像月光下湖面被微风拂过时泛起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林止水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微微出汗,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看清她睫毛在晨曦中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她身上那缕与梅子酒香同源的、清冷的气息,在此刻混合着车厢金属和皮革的味道,变得具体而鲜明。
时间的流速变得粘稠而怪异。每一秒都被拉长。
终于,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即将达到顶点时,她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到如果他不是全程死死地盯着她,几乎会错过。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字。
声音不高,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疏离的平淡,却又奇异地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心湖的寂静中心,漾开一圈圈无法止息的涟漪。
“好。”
没有多余的字,没有一个“可以”或者“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好”,却仿佛包含了所有的应允和可能性。
“嗤——”的一声,列车彻底停稳,车门滑开,清晨凛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吹散了方才那凝滞的、充满张力的氛围。
周围的旅客开始涌动,提着大包小包,挤向门口。
沈夜巡迅速恢复了她的职责,侧身站在门边,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提醒着:“注意脚下,不要拥挤。”
林止水被人流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在踏出车门,双脚踩在冰冷站台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回头。
她正站在门口,目光望向涌出的人流,维持着秩序。
她的侧影在站台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提及那剩下的半瓶酒。
而他,也丝毫没有要将酒归还给她的念头,那个半空的、带着他体温的深褐色瓶子,稳稳地待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
它不再仅仅是一瓶酒,它在那一刻,变成了一个信物,一个连接了昨夜与未来,连接了孤独与可能的、无声的契约。
他拉着行李箱,随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站台的广播,出租车司机的揽客声,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咕噜声……熟悉的城市噪音扑面而来。
他坐上出租车,报出酒店的名字,一切都和过往无数次出差一样,流程化,毫无新意。
但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
酒店房间依旧是千篇一律的标准化陈设,白色的床单,深色的窗帘,木质书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和香氛混合的、毫无生命的气息。
他放下行李,脱下风衣,那个酒瓶被他拿出来,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琥珀色的酒液在透明的玻璃后微微晃动。
他没有立刻打开电脑处理邮件,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倒头补觉,他只是走到窗前,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外面,城市己经完全苏醒。阳光穿透高楼间的缝隙,洒在川流不息的车河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喧嚣、忙碌、充满效率,这是他熟悉并赖以生存的世界。
然而,此刻他看着这一切,内心却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情绪。
不再是那种抽离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倦怠,而是一种……隐约的期待。
那个简单的“好”字,像一颗被投入死水微澜的湖面的种子,虽然沉默,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巨大生命力。
他不需要查看日历,那个返程的时间——三天后的夜晚,己经像用刻刀划在了他的意识里。
七十二小时,他第一次开始为一次返程,进行倒计时。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半瓶梅子酒上。
窗外是车水马龙、日升月恒的现实世界,而室内,这个安静的、带着私酿痕迹的瓶子,守护着一个属于黑夜的、微醺的秘密。
林止水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看着楼下蝼蚁般忙碌的城市,第一次觉得,那趟他视为苦役的返程列车,不再只是通往下一个工作任务的冰冷交通工具。
它变成了一個約定,一個通往未知可能性的、閃著微光的入口。
他第一次觉得,返程,有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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