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走到了尾巴，空气里添了明显的凉意，夜晚来得也更早了一些，窗外那片钢铁森林的灯火，似乎也因此显得比夏日里更清晰、更冷冽。
晚饭是她做的栗子烧鸡和清炒芦笋，米饭蒸得恰到好处，粒粒分明，带着温润的香气。
他们像过去一个月里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沉默地吃着。
他只觉得那饭菜哽在喉咙里，吞咽变得有些困难，一种莫名的焦躁，像细小的虫子，在他血液底下悄悄啮咬。
他说不清这焦躁的来源，或许是因为窗外那轮一天天起来的月亮，它提醒着某种时间的节点正在逼近。
她收拾完碗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洗漱或拿起一本书，而是走到客厅的茶几旁，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她自己很少抽，这动作带着一种明确的信号。
“去阳台抽一支？”她问，声音平静。
他看了她一眼，接过烟，默默站起身。
阳台是封闭式的，不大，摆着两把简单的铁艺椅和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她那盆长势最好的绿萝，藤蔓在夜色里黑黢黢地垂落，像一道流动的墨迹。
她推开一扇窗，初秋夜晚微凉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
他们并排靠在窗边，点燃了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楼下是城市的主动脉，车流永不停歇，汇成一条无声的、流淌着光点的河流，那些匆忙奔赴某个目的地的车辆，与他们此刻的静止形成诡异的对照。
引擎的噪音被距离和高楼过滤，只剩下一种低沉的、背景式的嗡鸣，仿佛这座城市沉睡时的呼吸。
月亮己经几乎圆了，像一枚巨大、冰冷、光洁的银币，镶嵌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
它的光线是清辉，不带温度，公平地洒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将高楼勾勒成巨大的黑色剪影，也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她仰头看着月亮，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蓝色，随即被风吹散。
“马上中秋和国庆了。”她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风里。
他“嗯”了一声，等着下文，手指间的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忘了弹。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目光依旧停留在那轮过于圆满的月亮上。“我爸妈……想见见你。”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他。
月光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映着小小的月亮，也映着他有些僵硬的轮廓。
她补充道，声音清晰而确定：“以男朋友的身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楼下光河的流动变得缓慢，风声也消失了。
他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的撞击。
“男朋友”。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重量，砸向他。
这一个月来，他们同居，同食，同眠，分享着最亲密的身体接触，却从未有过任何形式上的定义。
他沉迷于这种模糊的、边界不清的关系，这让他感到安全，可以随时抽身而退。
他刻意忽略那些婚礼杂志，忽略她偶尔欲言又止的眼神，他将这一切视为暂时的、心照不宣的共谋。
而现在，这层模糊的薄纱被猛地掀开了。
他感到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
下意识地，他猛吸了一口烟，烟雾却呛进了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嗽。
他弯下腰，咳得眼泪都快出来，肺叶火辣辣地疼，这狼狈的咳嗽打断了对峙，也给了他几秒钟的缓冲。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声音因为咳嗽而变得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他首起身，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游离在楼下那片虚假繁荣的光河上，问道：
“那么着急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推诿和怯懦的味道，他期望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或者一个可以延期的借口。
但她没有。
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不悦的神情，反而，在那清冷的月光下，当她微微抿起嘴角时，那两个他最初被吸引的、深深的酒窝，又一次浮现出来。
只是这一次，酒窝里盛着的不是酒吧灯光下的迷离，也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温和，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的、近乎执拗的渴望。
那渴望如此赤裸，如此首接，像两簇小小的火焰，在月夜里安静地燃烧。
她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嗯。”她应道。
然后，像是终于说出了埋藏心底许久的话，语速略微加快，却依旧清晰：“我想……如果顺利，我们年底结婚吧。”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阳台，扫过屋内他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月的空间，最后落回他脸上，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让他心脏骤缩的满足与依恋：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结婚”。
这两个字，不再是杂志上无声的图片，不再是脑海中模糊的概念。
它像一颗精准射出的子弹，带着灼热的速度和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击碎了他用整整一个月时间小心翼翼搭建起来的、脆弱的安逸假象。
他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到的，不是她所描绘的、温暖延续的家庭图景。
他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责任像锁链一样缠绕上来，是稳定的关系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是双方家庭的审视和期待，是婚礼繁琐的仪式，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争吵、厌倦、背叛……以及，最终，那个必然会被他搞砸的、狼狈不堪的结局。
他骨子里那种对承诺的恐惧，对自身无法维系长久关系的确信，像突然爆发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慌攫住了他，那恐慌来自骨髓深处，冰冷刺骨。
他感觉阳台的地板在晃动，那轮圆满到令人心慌的月亮正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向他砸来。
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逃离！必须立刻逃离这里！
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幅度太大，太突兀，身后的铁艺椅子与水泥地面发出了极其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吱嘎！！！”
这声音像一把利刃，悍然划破了夜晚虚假的宁静，也划破了他们之间那维持了一个月的、心照不宣的平静假象。
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微微喘息着，不敢回头看她。
手指间那支忘了弹掉的烟，长长的灰烬终于不堪重负，断裂，无声地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一片死寂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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