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刺破夏日的沉闷,带着纤细的红线,一下,又一下,穿梭在米白色府绸的纹理间。
缝纫机发出“嗒嗒嗒嗒”规律而疲惫的声响,像一只困在时间里的蝉,永无止境地鸣叫。
空气是黏稠的,饱含着水汽,仿佛轻轻一拧,就能滴下浑浊的汗珠。
光线从临街的窄窗挤进来,被深色的布匹吞噬大半,只剩下些许昏黄,无力地照亮工作台上一小片区域,以及林末低垂的脖颈和那双永不停歇的手。
布料在她指间温顺地延展、折叠、被压脚牢牢按住,然后顺从地接受针线的缝合。
它们有着各自的触感——棉的软糯、涤纶的滑腻、真丝的凉沁,林末熟悉它们,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踩着踏板,听着机杼声,将一块块零散的布料,变成有形的衣物,这个过程,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创造与剥夺。
店堂里总是漂浮着细小的纤维尘埃,在那一束昏光里舞蹈,空气里混杂着布料的浆洗味、线团的棉麻味,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林末身上的皂荚清气。
师父是个眉眼细长的女人,年轻时想必是风情的,如今嘴角却总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刻薄。
她大部分时候不在店里,或是去布料市场,或是去会那个家里有矿的男朋友。
于是,这方昏暗、静谧、充斥着物质气息的天地,暂时便属于林末一人。
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下,滴在正在缝合的肩线处,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她不在意,用指尖轻轻拂去,动作没有一丝迟滞。
这是一件即将完工的连衣裙,浅蓝色小碎花,客人要求腰身收得紧些。
她想象着这条裙子穿在一个陌生少女身上的样子,大概是明媚的,轻盈的,与这昏暗的铺子格格不入。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像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室内凝滞的节奏。
“姐!”
一个身影带着户外的热浪和阳光的气息闯了进来。
是林初,她的妹妹,异卵双生的那一个,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如同枝头伸向不同方向的两根杈。
林初穿着崭新的高中校服,白底蓝边,衬得她脸庞光洁,眼神清亮,那是未经世事磋磨的明媚,像初春最先发芽的嫩叶。
她跑得急,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胸脯微微起伏。
“天热死了,”林初抱怨着,声音清脆,“妈让我给你带点绿豆汤,冰镇的。”
她将一个铝制饭盒放在堆满布头的案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目光随即被林末手下的活计吸引。
“这裙子真好看。”她伸出手,想摸一摸那细腻的布料,指尖在半空顿了顿,又缩了回去,怕弄脏了似的。
林末停下脚踏,室内瞬间只剩下窗外模糊的市声,她抬起头,看着妹妹。
她们长得并不很像,林初像父亲,眉眼开阔,活泼外向;林末则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轮廓,清秀,但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静,或者说,是沉寂。
“还有最后几针。”林末的声音有些干涩,长时间不说话使她需要重新调整发声的方式。
她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缝纫机再次响了起来,“嗒嗒嗒”,像在为姐妹间短暂的沉默打着节拍。
林初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店铺,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成衣,架子上五颜六色的线轴,最后落在林末那双灵巧翻飞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匀称,但指尖却带着长期被针尖顶磨的、细微的茧子。
“我们下周三开始军训,要穿这身校服,”林初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听说教官很严的。”
林末“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她听着妹妹絮叨着学校的新鲜事,哪个老师有趣,哪个同学看起来不好相处,那些对于林初而言充满新奇和可能性的未来,在她这里,只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的风景,模糊,且无关。
她悄悄地从工作台下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小卷,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一部分是师父给的微薄工钱,更多的是她接些零散私活,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她将手帕卷塞进林初放在一旁的书包侧袋,动作快而轻,像完成一个隐秘的仪式。
钱不多,但或许能让她在需要买本参考书,或者和同学一起喝杯冷饮时,不必像自己这样,将每一分钱都在手心里攥出汗来。
最后一根线缝合完毕,她拿起一旁磨得锃亮的张小泉剪刀,刀口冰凉,她拉起连缀着缝纫机和衣料的线,“咔嚓”一声,线应声而断。
那一声轻响,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她看着那断开的线头,微微蜷曲着,像某种生命的骤然终结。
这一刻,她恍惚觉得,剪断的不仅仅是这根无用的棉线,更是她通往另一种人生的,微弱的可能。
那个可能里,或许她也穿着干净的校服,走在树影婆娑的校园里,为一道数学题烦恼,为某个男生的目光而心跳加速。
而不是像现在,被禁锢在这方寸之间,与针线、布料和永无止境的“嗒嗒”声为伴。
心里有一丝极细微的抽痛,很快便被惯性的平静覆盖,她学会了不去看那条自己未曾选择的路,学会了不去感受那份落差。
“好了,”她将裙子仔细地熨烫平整,挂好,“回去路上小心。”
林初欢快地应了一声,背起书包,那个手帕卷的重量,她似乎并未察觉。
她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带走了铺子里短暂的光亮和生气,只留下更深的沉寂,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少女特有的汗香。
林末走到窗边,目光透过积着灰尘的玻璃,望向外面。
巷口一株老樟树,枝叶蓊郁,在地上投下大片浓荫。
偶尔,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闪过,清瘦,挺拔,像一株正在抽条的青竹。
是沈觉,和她妹妹同班,或许,也是林初那些鲜活故事里的一个背景音。
林末知道他在,她不止一次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那抹停留在巷口的、犹豫的身影。
他的目光,像夏日午后穿过树叶缝隙的光斑,明明灭灭,带着不敢靠近的怯懦和温度。
她从未抬头正视过,一次也没有。
那份遥远的、沉默的注视,被她连同布料细微的纹理、剪刀的寒光、缝纫机的噪音一起,压入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像处理一块过于鲜艳的布料,要用沉重的、暗色的东西覆盖上去,才能让它变得妥帖,不刺眼。
生活是一条沉默向前的河,她早己学会,在其中闭气,下沉,顺着水流的方向,漂浮到哪里,便是哪里。
呼吸是一种奢侈,而仰望,会让人忘记脚下的淤泥。
她转身,回到工作台前,那里还有一堆等待裁剪的布料,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她去搬移。
她拿起划粉,在深蓝色的棉布上,开始勾勒下一件衣服的轮廓,线条冷静,准确,没有一丝颤抖。
窗外的光影,悄悄挪移了一些角度。
巷口,似乎己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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