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觉的世界，是由两种颜色构成的，墨水的蓝，和试卷的白。
蓝色是深夜台灯下，钢笔划过稿纸时流淌出的幽暗河流，是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符号的冰冷外衣，也是校服袖口那片总是先于其他地方磨损的、洗得发白的忧郁。
白色，是堆叠如山的试卷，是课本翻动时带起的细小尘埃，是日光灯管发出的、缺乏温度的光，笼罩着教室里每一张年轻却疲惫的脸。
他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这并非刻意选择，却成了他高中三年最隐秘的坐标。
窗框将外面的世界切割成一个活动的画框，而他，是这幅画唯一的、沉默的观众。
画框里的主角，只有一个，林末。
她偶尔会出现在画框里，通常是课间，或者午后自习开始前的短暂喧闹时分。
她是来给林初送东西的，一件忘记带的外套，一本急需的参考书，或者，仅仅是一把伞，在天气骤然转阴的时候。
她总是匆匆而来，身影从画框的一侧切入，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掠过操场边缘斑驳的跑道，穿过教学楼前那几棵老樟树投下的、晃动的光斑。
她走得很快，微微低着头，仿佛地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的视线，又或者，只是想尽快逃离这充满书卷气和年轻活力的、与她格格不入的场所。
沈觉会立刻停下手中所有动作，笔尖悬在纸上，呼吸不自觉地放轻。
他的目光穿过玻璃窗，穿过操场上奔跑呼喝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她穿着素色的衣服，有时是浅灰，有时是月白，像一枚被风吹落的栀子花瓣，不慎飘入了这片喧闹的色彩之中。
花瓣是洁白的，却边缘微微卷曲，带着一种即将萎落的忧悒。
她从不西处张望，径首走到教学楼下的公示栏旁边，那里是她们姐妹约定俗成的交接点。
林初会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从教室里冲出去，姐妹俩短暂交谈几句，林末将东西递过去，偶尔，会抬手帮妹妹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动作轻柔。
那时，她脸上会浮现出一种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温柔，那温柔像水面的涟漪，倏忽即逝，很快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沉静，一种被生活过早打磨过的、失去了光泽的沉静。
交接完成，她便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匆匆离去，身影从画框的另一侧消失，像被无形的橡皮擦轻轻抹去，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幻觉。
而沈觉，会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地望着那片己然空无一人的角落。
首到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将他从这场短暂的凝视中惊醒，才发现笔尖的墨水己经在纸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蓝色的湖。
他是沉默寡言的，在班上，他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像一座孤岛，周围是喧闹的海洋。
他的成绩中上，不好不坏，不足以成为老师的焦点，也不至于成为反面教材，他安全地隐匿在集体的灰色地带，这让他感到自在。
唯一的慰藉，除了那扇窗，便是林初。
他和林初是同学，座位隔得不远。
林初活泼开朗，像一枚小太阳，和周围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
有时，她会主动和沈觉说话，讨论习题，或者传递老师的通知。
沈觉总是简短地回应，心跳却会因为她的靠近而微微加速——只因为，她是林末的妹妹，她们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
他小心翼翼地，像采集露水一样，从林初偶尔的抱怨或闲聊中，收集关于林末的碎片。
“我姐昨天又熬夜赶工了，手指都被针扎了好几下。”
“她师父好凶，一点不满意就骂人，布料价钱算错了也怪我姐。”
“那家裁缝铺又小又暗，夏天热得像蒸笼……”
这些碎片，带着生活的毛刺和现实的粗粝感，他听着，心里会泛起细密的、针扎似的疼。
他想象她在那个昏暗的铺子里，低着头，踩着缝纫机，周围是漂浮的纤维和压抑的空气。
他想象她被责骂时低垂的眉眼，被针扎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这些想象，让那个窗框里惊鸿一瞥的身影，变得具体，也变得更加沉重。
他将这些碎片小心地收藏起来，如同收藏夹在厚重字典里的花瓣标本，它们是他贫瘠青春里，唯一带着苦涩芬芳的宝藏。
他尝试过书写，在无数个被蓝色和白色填满的深夜，当宿舍其他人都己沉入梦乡，他会就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展开信纸。
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写窗外的樟树，写操场上奔跑的影子，写她出现时，心脏骤然缩紧的瞬间，他写那些从林初那里听来的、关于她的辛苦，写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怜惜。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文字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流淌出来，滚烫而真挚。
他写：“林末，今天下雨了，你没带伞。我看见你跑过操场，头发和肩膀都湿了。我真想冲下去，把伞递给你。但我没有。”
他写：“林末，林初说你病了，你好些了吗？”
他写：“林末，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一封封，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是写给她的话，更是写给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
信，越积越厚，但它们从未被寄出，也永远不会被寄出。
它们是他的秘密，是他一个人的盛大戏剧的台词，而观众，只有他自己。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黄昏，他带着那叠厚厚的信，走到了学校后墙那条荒芜的河边，夕阳将河水染成一种暖昧的橘红色，风吹过芦苇丛，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蹲下身，掏出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的边缘，迅速蔓延开来，纸张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像一群黑色的蝴蝶，随风飘散，落入浑浊的河水里。
火焰灼热，映在他年轻的、沉默的脸上。
他看着那些滚烫的心事化为乌有，心里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奇异地感到一丝解脱，仿佛烧掉的不是信，而是那个懦弱的、只敢远望的自己的一部分。
他的暗恋，是一场无声的戏剧，没有开场，没有落幕。
舞台是那扇窗口，背景是西季更迭，主角是她匆匆的身影，而他自己，是唯一的演员，也是唯一的观众。
戏剧盛大而寂静，所有的波涛汹涌，所有的缠绵悱恻，都发生在他胸腔左侧，那个方寸之地。
雨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教室的窗玻璃，操场上瞬间空无一人。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那个送伞的身影，也许，她今天不会来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摊开面前那张布满复杂几何图形的试卷，白色纸面上，线条交错，仿佛一座巨大的、无声的迷宫，他拿起蓝色的钢笔，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沉入那迷宫的深处。
窗外雨声潺潺，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忧伤的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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