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的冰面，碎裂得毫无征兆。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末傍晚，沈觉刚结束一场索然无味的单位应酬回到家——那个己经不能称之为“家”，更像是一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临时驿站。
妻子，不，周静，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专门等他。
空气中没有预想中的硝烟，也没有刻骨的寒意，只有一种异常的、近乎悲凉的平静。
“我们谈谈吧。”周静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沈觉心中警铃微作，戒备地在她对面坐下。
她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了以往的愤怒、控诉，或是那种令他毛骨悚然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明。
“我想通了。”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以前总觉得，为了儿子，无论如何也要维持这个家的完整，吵架，冷战，互相折磨，甚至……”
她顿了顿，没有提那个剪刀的夜晚，但沈觉的脊背依旧窜起一股寒意，“……现在看来，错了，继续这样下去，才是对儿子最大的伤害，他看着我们，学不会什么是爱，什么是尊重，他只会学到怨恨、虚伪和冷漠。”
沈觉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他未曾设想的方向，急速滑去。
“包括我自己，也包括你，沈觉，”周静继续说着，视线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更遥远的虚空，“所有人都不会幸福。困在这个壳子里，所有人都只会慢慢腐烂。”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轻颤，“所以，我决定放手了，放你一条生路，也放我自己，放儿子，一条生路。”
沈觉怔住了，他预想过无数种结局——无休止的纠缠，鱼死网破的威胁，甚至更极端的毁灭——唯独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平静地，选择了放手。
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像一脚踏空，带来的不是轻盈，而是瞬间的失重和茫然。
手续办得异乎寻常地顺利，快得让人恍惚。
离婚协议放在眼前，条款清晰：儿子归周静，他享有探视权并支付抚养费；房子、车子，所有结婚时由周静家购置的嫁妆，悉数留下。他几乎是净身出户，像被剥去了一层经营多年的、体面的外壳。
他试图在协议之外，再做些什么，弥补内心的亏欠与不安。
“我……我会按时给赡养费。另外，”他斟酌着词语，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五十万，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周静没有接，只是抬起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深刻的嘲讽。
“补偿？”她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像细小的冰针，“不必了。听说，那位林女士的服装店，现在开得风生水起，‘末衣’都快成本地招牌了。”她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这五十万，对她来说，大概也就是一个月的收入吧。”
沈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尴尬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他离开的，不仅仅是一个法律上的妻子，一段社会关系，更是一种他早己习惯的、建立在某种平衡之上的生活秩序，而他要奔赴的，也并非一个纯粹的、充满光明的彼岸。
他搬进了林末为他准备的一套单身公寓，公寓不大，但整洁明亮，视野开阔，能看到城市的一部分天际线。
林末体贴地置办好了所有生活用品，甚至冰箱里都塞满了食物，她有大别墅，邀请过他同住，但他拒绝了。
“再等等，”他对她说，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你相信爱情吗？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你相信爱情吗？最新章节随便看！”
林末看着他，点了点头，没再坚持，她理解他需要空间，却未必懂得他内心那片刚刚被夷为平地的废墟。
终于，他们在一起了，没有阻碍，没有谎言，无需再在阴影里躲藏。
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可以像世间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在超市里讨论晚上吃什么，可以朝夕相处，分享同一盏灯光。
最初的几日，确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晕眩感，像久渴之人饮下鸩酒，明知有毒，却甘之如饴。
他们疯狂地亲热，用身体的纠缠来确认彼此的存在，试图用体温驱散那萦绕不散的、来自过往的寒意。
然而，当激情的潮水退去，出的现实沙滩，却布满了粗粝的沙石和破碎的贝壳。
沈觉逐渐感到一种更深的失落，一种执念实现后，内里巨大的虚空。
他失去了稳定的家庭结构，失去了儿子毫无保留的亲近和崇拜（如今每次探视，儿子都显得礼貌而疏远），失去了在单位、在亲朋面前那份体面完整的社会形象。
他像一棵被强行移植的树，根系暴露在空气里，无所依凭。
他和林末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消弭的过往。
她的那段婚姻，他的那段婚姻，周静那冰冷的嘲讽，儿子那带着恨意的眼神，还有那把深夜闪烁着寒光的剪刀……这些记忆的碎片，像透明的玻璃碴，散落在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里。
偶尔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勾起某段不愉快的回忆，让气氛瞬间凝滞。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雷区，谈话的内容变得越来越浮于表面，越来越局限于日常琐事。
他们像两个在海难中幸存的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同一块救生筏，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却都知道，脚下这块浮木，无法带他们抵达真正的彼岸。
他们分享着创伤，却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名为“幸福”的图景。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人，却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独自醒来，躺在公寓那张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城市永不停歇的、模糊的轰鸣。
身边是林末均匀的呼吸声，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温暖，真实。
可他伸出手，却感觉触摸到的，只是一片失去了温度的执念。
他终于得到了她，却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在缝纫机旁低头忙碌的、带着忧悒的少女，也找不回那个在教室窗口偷偷凝望的、沉默的少年。
他们都己被生活改造得面目全非，身上烙印着各自挣扎的痕迹。
沈觉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早己冷掉的茶。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繁华，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安稳的、或至少是完整的故事。
而他的灯下，只有一片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疲惫的平静。
没有狂喜，没有胜利的满足，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了悟。
他完成了跨越半生的执念，也终于尝到了执念本身的虚无。
它像一枚被用力握紧太久的水果，外表看似完好，内里却早己熟透、发酵，只剩下空洞与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和林末，漂浮在各自人生坍塌后的残骸上，勉强聚合。
前方，没有明确的航向，依旧是茫茫的、看不到尽头的浮途。
灯火在脚下延伸，明亮，却照不亮他们内心的，那片无岸的汪洋。
【第十篇《未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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