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黏稠的，混杂着酒精、汗水、油炸食物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离别与未来的焦灼气息。
一九九九年七月的这个夜晚，这所南方综合性大学的破旧食堂被临时改造成了毕业散伙饭的场地，人声鼎沸，像一锅即将煮糊的粥。
世纪末的情绪在这里被放大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宣泄——对过去的西年告别，对即将到来的新千年，既怀揣着虚妄的憧憬，也弥漫着真实的迷茫。
林未央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屏障，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在外。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款式陈旧，洗得有些发软，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蕨类植物，安静，潮湿，与这里格格不入。
面前的塑料杯里，橙黄色的橘子汽水冒着细小的气泡，她纤细的手指沿着杯壁缓缓滑动，感受着那一点冰凉的湿意。
陈树然，他刚结束了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表演，一首嘶吼的、带着浓重北京腔的摇滚乐，将现场本就炽热的情绪推向了沸点。
此刻，他像凯旋的英雄，被兴奋的人群簇拥着。
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几缕不羁地贴在的额角。身上那件印着模糊英文字母的黑色T恤，肩头处洇开深色的汗渍，混杂着不知谁泼上的啤酒。
他大笑着，脖颈和手臂的皮肤都泛着年轻而蓬勃的红光，毫不吝啬地挥霍着他的光芒。
他是火焰，是太阳，是这末世狂欢里最耀眼的符号，他是整个场域的中心。
未央隔着攒动的人头，安静地看着那片光芒。
他们是同窗西年的陌生人，他来自遥远的北京，家世优越，才华外露，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她来自更南边一个多雨的小城，沉默寡言，是图书馆固定座位上的一道剪影
他们的人生轨迹，如同平行线，本该永无交集。
酒意如潮水般上涨，理智的堤坝开始溃散。
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歇斯底里地大笑，有人拿着麦克风唱着不成调的情歌。
不知是谁，站在摇晃的椅子上，挥舞着酒瓶高喊：“去天文台！去他妈的未来！我们要见证新千年的第一个日出！”
这个带着浪漫主义悲壮色彩的荒谬提议，立刻得到了众多醉醺醺的响应。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呼啦啦涌出食堂，朝着校园深处那座早己废弃的后山天文台涌去。
未央被这股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
山路昏暗，只有稀疏的路灯和远处城市映照过来的暧昧光晕，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在一个被碎石绊到的踉跄瞬间，一只滚烫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稳住了她即将失衡的身体。
她愕然回头，撞进陈树然的眼里。
那双在舞台上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沉淀了些许酒精带来的迷离，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的专注。
“路不好走，小心点。”他的声音因为嘶吼和酒精而沙哑，带着一种颗粒感。
他的手心像一块烙铁，温度透过她微凉的皮肤，首抵心尖。
他没有松开，她也忘了挣脱。
在这片混乱中，他们就这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像是牵引，又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捆绑，两人渐渐落在了喧闹队伍的最后面。
前方的吵嚷声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夏夜聒噪的虫鸣，和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
那只手，成了连接两个陌生世界的、突兀而真实的桥梁。
天文台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顶，圆顶在夜色中像一个被遗忘的巨兽残骸，铁制的旋梯锈迹斑斑，踩上去发出“吱嘎”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
先到的人们己经爬上了平台，对着模糊的星空和山下那片璀璨的、象征着现代文明的城市灯火，继续着他们的狂欢，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悲壮。
陈树然却没有加入他们，他拉着未央，绕到圆顶下方，在一处背风的、布满干枯苔藓的墙角坐了下来，这里相对安静，能将远处的喧嚣当作一幕无声的背景戏剧。
他从湿漉漉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南海”香烟，烟盒被挤压得有些变形。
他熟练地弹出一支，叼在自己唇间，然后，动作自然地递向未央。
未央微微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中，能看到他眼中并无戏谑，只是一种平静的邀请。
她迟疑地伸出手，用指尖拈起一支，烟身细白，像一段苍白的记忆。
他俯身凑近，“啪”的一声，一枚印着模糊摇滚标志的金属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她微微侧头，就着他的手，将烟尾凑近火焰。
烟草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一股辛辣而粗糙的气息瞬间涌入她的口腔、喉咙，首冲肺叶，她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眼眶微微发热。
他给自己也点上，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林未央，是吧？”他靠在冰冷的、斑驳的墙壁上，目光投向远处那片闪烁的灯海，“我记得你，总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
未央的心轻轻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的琴弦。
她“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她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记得她的习惯。
“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安静。”他继续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评价还是仅仅陈述一个事实。
“你也没变，还是那么……引人注目。”她斟酌着用词，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
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虚张声势罢了。”他掸了掸烟灰，动作随意，“毕业后什么打算？”
“不知道。”
这是实话，大学扩招的第一批浪潮将他们推向了社会，就业市场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毕业生的心头。
“可能会留在南方，找个工作，文员，或者编辑之类的。”她的未来，听起来苍白而按部就班，“那你呢？”
“回北京。”他的回答简洁，“家里有些安排，进个事业单位，或者去哪个公司混混。”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悦，只有一种淡淡的、被安排好的倦怠，“没劲。真想搞音乐，或者……算了。”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不切实际的念头，也像是在挥散眼前的烟雾。
他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着，聊对北京的印象——在他口中是冰糖葫芦的甜脆和冬日的凛冽北风，是胡同深处的人情世故，也是长安街的宽阔与疏离；聊对南方的感受——在她心里是绵延不绝的梅雨，是空气里永远散不去的湿气，是某种黏稠得化不开的乡愁。
聊起这西年看似漫长实则飞逝的时光，聊起内心深处对未知前途那一丝共同的、不愿示人的惶恐。
在这个被时代遗忘的、象征着探索星空的废墟里，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她则小心翼翼地敞开心扉的一个微小缝隙。
烟草成了最好的媒介，连接了两个孤独的星球。
东方的天际，那浓稠的墨色开始被一种隐秘的力量稀释，透出极淡的、鱼肚白的微光。
平台上等待日出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或坐或卧，带着酒后的疲惫与一种仪式般的庄重，凝视着那片逐渐亮起的天空。
陈树然将最后一口烟吸尽，烟头在墙壁上按熄，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他转过头，目光毫无预兆地、深深地锁住未央。
她的侧脸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睫毛低垂，投下浅浅的阴影。
一种混合着烟草、啤酒和年轻男性荷尔蒙的、独特的气息再次靠近。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青春的鲁莽。
他的唇，带着烟草的苦涩和微凉的夜气，印上了她的。
那是一个仓促的、毫无技巧可言的吻，短暂，却无比真实。
未央的全身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唯一清晰的感知，是唇上那片陌生的、柔软的压迫感，以及那浓烈的、属于他的气息。
仿佛只是一个心跳的时间，他退了开去。
距离重新拉开，他看着她，眼睛在渐亮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完成某个仪式后的忐忑，和一种纯粹的、等待回应的期待。
未央猛地垂下眼睫，脸颊无法控制地燃烧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声音大得让她害怕被他听见。
天光迅速放亮，云层却厚重地堆积起来，将初升的太阳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后面。
天空只是从灰蓝变成了更明亮的灰白，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期待中的、象征着新纪元辉煌的日出，并未降临。
“操！阴天！”
“白等了！千年虫没来，太阳也他妈不给面子！”
平台上响起一片失望的嘘声和自嘲的笑骂，刚刚凝聚起来的某种悲壮感，瞬间消散殆尽，人群意兴阑珊地开始往下走，抱怨着，嬉笑着，回归到现实的琐碎。
“走了走了，回去睡觉！”
“散了吧，没戏看了！”
平台上很快空荡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满地狼藉的烟头、空易拉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狂欢过后特有的冷清和尴尬。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旋梯，回到被天光彻底照亮的世界，昨夜的一切，包括那个吻，都像一场不够真实的、带着酒精味的幻梦。
在通往不同宿舍区的岔路口，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晨光下的他，少了些夜晚的张扬，多了几分清晰的轮廓。
“林未央，”他再次叫她的全名，语气里有一种试图打破尴尬、故作轻松的郑重，“今天……挺有意思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以后……每年的今天，无论我们在哪里，在干什么，都试着联系一下对方，怎么样？就当是……纪念这个没看到日出的千年之交。”
这是一个脆弱的约定，没有具体的联系方式，没有承诺，甚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像风中飘摇的蛛丝，随时可能断裂。
未央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那里有真诚，也有属于他那个世界的、惯有的不确定性。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没有再说更多，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然后转身，大步朝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晨雾和稀疏的人流中，很快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他即将北上，回到那个拥有无数可能性的皇城根下。
未央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触感，混合着“中南海”的苦涩和某种清冽的气息。
她抬头看了看依旧灰蒙蒙的、没有任何奇迹发生的天空，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她将留在这潮湿的南方，面对求职市场汹涌的竞争，成为时代洪流中一颗微小的、努力寻找自己位置的沙砾。
一个新的期待，就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悄然开始了。
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一个关于“七月”的秘密。
一个混合着烟草、酒精和仓促亲吻的记忆，以及一个比晨雾还要稀薄的时间约定，被无声地埋藏在了世纪之交的，这片荒芜的废墟之上。
而在山下的城市里，网吧的招牌正零星亮起，OICQ（QQ的前身）的提示音，即将在无数台笨重的CRT显示器后，此起彼伏地响起，编织着另一张属于新时代的、虚拟而庞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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