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时,透过舷窗看到的是一片炫目的土黄色。
广袤、贫瘠,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大地烤得龟裂,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和一种陌生的、属于热带植物的浓烈气息。
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繁华异域,而是表兄建筑工地所在的、一个基础设施尚不完善的东南亚国家边缘城镇。
表兄的“公司”,更像是一个大型的劳工营地。
简陋的工棚,飞扬的尘土,轰鸣的机械,以及赤着上身、皮肤被晒得黝黑、说着各地方言的国内工人。
表兄对他谈不上热情,只是看在一点微薄亲戚情分上,给了他一个“现场管理”的虚职,负责一些物资清点、进度催促的杂事,实则与监工无异。
环境的艰苦是首当其冲的打击,热带的高温高湿,让他这个在温润水乡生活惯了的人备受煎熬,汗水从未干过,黏腻地糊在皮肤上,混合着工地上永不沉降的灰尘,形成一层肮脏的硬壳。
夜晚,工棚里闷热难当,蚊虫的嗡嗡声与劳工们的鼾声、梦呓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着汗臭、脚臭和廉价烟草的味道,语言的隔阂更是将他孤立起来,当地土著语他完全不懂,就连工人们浓重的方言也时常让他沟通困难。
他像一头被扔进荒漠的困兽,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迅速脱了一层皮,昔日的斯文与体面,在这里是毫无用处的奢侈品,他必须学会用最首接、甚至粗粝的方式去发声,去生存。
然而,在极度的不适与挣扎中,他久未被使用的头脑,却开始被迫运转起来。
他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他流利的、带着标准口音的英语,在这片充斥着方言和蹩脚外语的工地上,成了一种稀缺资源。
许多初来乍到的工人,办理工作签证、延期、转换等手续时,面对移民局复杂的表格和规章,如同盲人摸象,常常被黑心中介盘剥。
丁松然看到了其中的缝隙,他开始利用跑外联的机会,主动接触移民局官员,摸清了门路。
然后,他私下里对工人们表示,可以帮他们办理签证,手续费比中介便宜,效率更高。
起初只是试探,很快,他的“业务”便口耳相传开来,他从表兄那里独立出来,不再领那点微薄的薪水,专心做起了这条灰色的“签证流水线”。
第一笔像样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钱到手时,他数着那叠崭新的、带着特殊油墨气息的当地钞票,指尖微微颤抖。
那感觉,奇异而复杂,没有创造价值的喜悦,没有劳动收获的踏实,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冰冷的庆幸。
金钱,这曾经被他视为俗物、甚至带着罪恶感的东西,此刻成了他在这片废墟之上,能够抓住的唯一的、坚硬的浮木。
它开始一点点地,填塞他那空洞、破败的内心,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第一桶金,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体内某个隐秘的开关。
他变得精明,算计,甚至冷酷。
签证生意稳定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利润更丰厚的领域——建筑材料。
他周旋于各个供应商之间,利用表兄工地的名义和需求作为筹码,压低进价,然后以市场价或更高的价格报给其他急需材料的小包工头,赚取惊人的差价。
他熟练地运用回扣、提成,将关键人物拉上自己的利益链条。
他学会了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在合同条款里埋下陷阱。
财富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积累起来。
他搬出了肮脏的工棚,在城镇里租了一套干净的公寓,后来甚至在一个新兴城市买了房,买了车。
他穿着质地良好的衬衫和西裤,出入有空调的餐厅和咖啡馆,与当地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把酒言欢。
他开始挥霍,购买名表,豪车,享受最顶级的日料和法餐。
他在一掷千金的中,寻找着扭曲的存在感;在精密的算计和财富数字的攀升中,确认着自己存活的价值。
然而,物质的丰盈,并无法真正麻痹精神的荒芜。
每当夜深人静,从喧嚣的应酬中抽身,回到那所装修精美却毫无烟火气的房子,巨大的虚无感便会如期而至,比在工棚时更加清晰、更加刺骨。
酒精成了他最好的伙伴,只有把自己灌到半醉,才能在混沌中获得片刻的安宁。
他对着浴室镜子里那个眼神浑浊、肚腩微凸、陌生而油腻的中年男人,常常感到一阵恍惚——这是谁?那个曾经在讲台上谈论宇宙和理想的物理老师,如今去了哪里?
他开始每年回国两次,像候鸟,更像一个体面的客人。
林晓通过他寄回的钱,在县城买了新的房子,依旧在另一所学校当着老师,沉默而坚韧地抚养着儿子。
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相敬如“冰”的关系。
他回去,她会准备饭菜,会回答他的问题,但眼神依旧没有温度,身体保持着距离。
他们分房而睡,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儿子小哲渐渐长大,成绩优异,对他礼貌而疏远,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
起初,亲戚朋友们对他的归来是冷淡的,甚至带着残留的鄙夷。
但当他开着价格不菲的租来的车,当他给长辈送上昂贵的保健品,当他轻描淡写地谈起“国外的生意”,当他承诺可以帮某个亲戚的孩子办理出国劳务时,周围的空气开始微妙地变化。
那些曾经避之不及的面孔,重新堆起了笑容;那些冷言冷语,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打探和奉承。
热闹的场面,仿佛又回来了,家里重新有了来往的客人,饭局上重新有了推杯换盏的喧哗。
丁松然坐在热闹的中心,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热闹与他隔着一层冰冷的、坚不可摧的玻璃。
他像一个被剥离了灵魂的演员,在表演一场名为“衣锦还乡”的戏。
人们看到的,是他身上的黄金光芒,是他带来的潜在利益;而那个背负着耻辱、内心一片废墟的丁松然,被彻底隔绝在了这层玻璃之外,无人看见,也无人愿意看见。
浮尘依旧在异国的工地上飞扬,黄金在他的账户里堆积如山。
他用后者为自己打造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壳,试图包裹住前者带来的粗糙与肮脏。
他似乎“成功”了,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重生”。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重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豪华的流放。
他拥有了很多,却比一无所有时,感觉更加贫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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