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回国，丁松然没有住在家里。
他在本市唯一一家国际连锁酒店的顶层，开了一个行政套房，理由冠冕堂皇——时差没倒过来，怕影响林晓和小哲休息。
林晓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简短的“好”，没有疑问，没有情绪，像接受一个与己无关的通知。
套房宽敞得有些空旷，装修是标准的奢华风格，金属、玻璃、光洁的大理石，一切都折射着冰冷而精确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和香氛系统刻意营造的、缺乏生命气息的味道。
他脱下剪裁考究的外套，松开领带，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县城在他脚下铺陈开来，比他离开时又扩张了一圈，新的高楼闪烁着霓虹，旧的街区灯火阑珊，更远处，是依稀可辨的、沉入暮色的山峦轮廓。
这条江，这座桥，那些熟悉的街道，曾承载过他寒窗苦读的岁月，初为人师的激情，构建家庭的憧憬，也见证了他最不堪的堕落与身败名裂的逃亡。
如今，他以一种“成功者”的姿态俯瞰着它，像一个幽灵在审视自己的前世。
楼下中餐厅的包间里，刚结束了一场为他接风的饭局。
亲戚朋友们热情洋溢的脸，奉承的话语，频繁敬来的酒杯，构成了一片虚假的繁华。
他熟练地应对着，谈笑风生，分享着异国见闻和“生意经”，仿佛他的人生从未有过那几年的断裂与污点。
财富像最强的漂白剂，似乎能洗刷一切。
林晓也出席了，坐在他身边，姿态得体，偶尔微笑，但在桌布下方，他们的手从未有过触碰。
那种冰冷的隔膜，比酒店房间的空气更甚。
饭局散后，这极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寂静便显得格外震耳欲聋。
他拒绝了下一场的邀约，独自回到了这个空中巢穴。
孤独感，像无色无味的毒气，在这奢华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毛孔，钻入他的骨髓。
这孤独，不同于在异国工地上的茫然，那是一种身处底层的、挣扎求存的孤立。
而此刻的孤独，是站在财富堆砌的高处，却发现西下无人，回头无路的彻骨寒凉。
家庭的温暖早己破碎，所谓的亲情友情建立在流沙般的利益之上，连那个曾让他不惜焚身以火的扭曲激情，也早己化为灰烬。
叶晴。
这个名字，像一枚埋在心底深处的、生锈的钉子，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被孤独这把锤子，重重地敲击了一下，泛起沉闷而持久的痛楚。
关于她的记忆，不再带有任何欲望的色彩，那些缠绵的、疯狂的片段，褪去了曾经灼人的温度，变得苍白而遥远。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无底洞，里面旋转着的是他失去的尊严、破碎的家庭、无法弥补的伤害，以及沉重的、将他脊梁压弯的罪责。
那个十六岁少女纤细的身影，最终成了他人生全面崩塌的导火索，也成了他永远无法偿还的债。
鬼使神差地。
他走到窗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亮在他略显浑浊的瞳孔中跳动。
他的手指，仿佛拥有独立的意志，不受大脑控制，在通讯录里机械地滑动。
那个号码，他从未存入通讯录，却像用刻刀凿在记忆深处一样，无比清晰。
他甚至没有思考这个行为的荒谬和危险，一种莫名的、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你相信爱情吗？》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他想确认那段疯狂而罪恶的过往，并非他孤独臆想出来的一场噩梦。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最终，他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接通了。
那头传来一个女声。
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带着柔软鼻音、有些怯生生又藏着执拗的少女嗓音。
这是一个成熟的、平稳的、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礼貌询问意味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那端传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喂，你是哪位？”
“……”
一瞬间，所有的时光，所有的纠缠，所有的罪恶感，所有在流亡岁月里被反复咀嚼、甚至被扭曲成某种“深情”的自我安慰，都被这短短的三个字，击得粉碎。
她不记得这个号码了。
或者说，她早己删除了他，连同他那段不堪的历史，一起丢弃在了记忆的垃圾堆里。
他之于她，成了一个陌生的、需要询问“哪位”的无关号码。
他所有的假设，所有潜藏在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于“或许她也还记得”、“或许那段感情对她而言也刻骨铭心”的隐秘期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可怜，如此卑劣。
他什么都没有说，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发不出任何音节。
他默默地，将手机从耳边移开，手指僵硬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世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弱噪音，像遥远的背景音。
手机从他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掉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屏幕闪动了一下，熄灭了。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万家灯火编织成的、一片璀璨而冰冷的海洋，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一个归去的方向，一份平凡的幸福。
而这浩瀚的光明，却丝毫照不进他所在的这个高空囚笼，更照不进他内心那片早己荒芜、永陷黑暗的冻土。
一股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破了他中年男人坚硬的、世故的眼眶，顺着不再年轻的脸颊沟壑，汹涌地、无声地滑落。
起初是缓慢的，继而变得急促，无法抑制。
他不知道这眼泪为谁而流。
为那个被他摧毁了少女时光、如今己将他彻底遗忘的叶晴？
为那个被他背叛、余生都将活在他带来的耻辱阴影下的林晓？
为那个对他疏远冷漠、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亲近的儿子？
还是为了那个早己死在警车驶入校园那一天、死在众人鄙夷目光中、死在自我放逐路上，名叫丁松然的自己？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这眼泪，是为所有无法挽回的失去，为所有无法救赎的罪孽，为这用黄金铸就却空洞无比的后半生，为这看似繁华似锦实则孤绝万丈的归途。
他站着，任由泪水肆意奔流，没有擦拭。
在这无人看见的高处，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面对着自己千疮百孔、无可挽回的灵魂。
这城市灯火如海，却无一盏，能照亮他内心的永夜。
【第十二篇《永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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