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杭州的医院,林晚望着窗外的夹竹桃说,一切始于那场牌局。
雨点敲打着病房的玻璃,模糊了窗外那株夹竹桃而剧毒的身影,她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宣纸,声音轻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我握着她的手,指尖冰凉,只感觉到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弱地跳动,像一只即将耗尽能量的蝴蝶。
那时,还没有杭州,没有消毒水气味,没有身体深处被撕裂后空茫的痛。
只有那个南方小镇的夜晚,空气里永远飘浮着从朱家工厂逸出的、细微的金属与机油的味道,混杂着潮湿的、即将下雨的土腥气。
牌局设在一个朋友开的私人茶室里。
说是茶室,实则更像一个隐匿的巢穴,藏在老街深巷,门口只悬着一盏昏黄的、不带任何标识的灯笼。
推门进去,是另一个被精心营造出来的、与外界剥离开的世界。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厚重的丝绒窗帘垂落,隔绝了外界可能窥探的目光。
光线是暖昧的,主要来自角落那盏落地纸灯,以及牌桌上方的低悬金属灯,光线聚焦在绿色的绒布牌桌上,将周围的一切推入更深的暗影里。
空气是混浊的,昂贵的雪茄的辛辣、女人们身上馥郁的香水、威士忌挥发的醇香,还有无法驱散的、属于夜晚的颓靡,共同织成一张蓝色的烟霾,悬浮在头顶,吸入肺里,带着微醺的眩晕感。
声音是琐碎的,却构成一种独特的背景音。
威士忌杯中的冰块,在晃动中发出清脆的、持续的碰撞声,像某种计时器。
筹码,那些光滑的、带有重量感的塑料片,被拿起、放下、推出去,发出或轻或重的啪嗒声,是欲望最首接的物化。
偶尔响起的、被刻意压低的交谈与笑声,像水底的暗流。
他就在那里,朱。
他坐在背对博古架的位置,穿着一件质地极好的浅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
他的驼绒大衣,一件颜色醇厚的卡其色,就随意地搭在他身旁那张仿古官帽椅的椅背上,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他并不像某些玩家那样情绪外露,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他看牌、下注、弃牌,动作从容,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冷静,只有在他加注时,指节轻轻敲击桌面的动作,透露出内里的掌控与笃定。
然后是她,林晚。
她是被我带来的,从隔壁镇子过来,说想散心。
她坐在我右手边,穿一条米白色的棉麻长裙,宽宽松松,越發显得她身形单薄。
洗牌的时候,她腕上那只旧的、带着些微划痕的银镯子,会与分到她面前的筹码相撞,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声响。
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没有涂任何蔻丹,在牌桌的绿绒布上,像初开的玉兰花瓣。
那晚她的手气并不好,筹码在她面前一点点减少,像沙漏里无可挽回的流沙。
她并不显得焦躁,只是偶尔在我看过去时,对我微微笑一下,那笑容里有些许自嘲,更多的是某种置身事外的恍惚,似乎输赢本身,并不比这沉浸其中的过程更重要。
最后一手牌,她所有的筹码都被推了出去,堆在牌桌中央,像一座小小的、注定要倾覆的城堡。
牌面揭开,她输了,彻彻底底。
我以为会看到她一丝失落,但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那空了的桌面几秒,然后伸出那双玉兰花瓣般的手,将面前仅剩的、代表最小额度的几枚筹码也轻轻推倒。
它们倒在绿绒布上,无声无息。
她抬起头,嘴角甚至漾开一个更清晰的、近乎解脱的微笑,那笑容很轻,像投石入深井,连回响都听不见。
就在那一刻,我起身,走向洗手间。
洗手间不大,装修却极精致,黄铜的水龙头,大理石的台面,擦得锃亮的镜子。
我对着镜子,从手包里拿出口红,是那种饱和度不高的豆沙色,涂上去,并不会增加多少血色,只是让嘴唇看起来更具体一些。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有些苍白,眼底带着熬夜的痕迹,也映出我身后一小片空间,以及通往主室那扇虚掩的门缝。
就在我旋出口红,准备补妆的瞬间,在镜子的反射里,我看见了朱。
他不知何时也离开了牌桌,正站在门外走廊的暗影里,侧对着我的方向。
他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个小而锐利的光斑,像寒星一闪,我们的共同朋友,那个组局者,就站在他身边。
我听不见他们具体在说什么,走廊铺着厚地毯,吸音效果极好。
但我看见朱用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指了一下我们这边——确切地说,是林晚刚才坐的方向,然后,他把手机屏幕转向那个朋友,另一只手似乎在做输入的动作。
镜子里,我的动作停滞了,口红悬在唇边,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异,仿佛时间被拉长,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
他手机屏幕那一点反光,像一枚冰冷的针尖,刺破了这个夜晚暖昧的表皮。
我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要她的联系方式,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的方式。
我缓缓地将口红涂完,嘴唇抿了抿,镜中的女人完成了一个程式化的动作,眼神却有些空。
然后,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冲手,水声哗哗,掩盖了门外可能传来的任何细微响动。
当我重新回到牌桌时,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烟霾依旧,冰块依旧在杯中轻响。
林晚己经离开座位,站在窗边,背影在厚重的窗帘映衬下,薄得像一张纸。
朱也回到了他的座位上,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面前的筹码,堆砌得整整齐齐,他的驼绒大衣,依旧搭在那张仿古椅背上,像一个蛰伏的、温暖的兽。
没有人注意到我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一幕,包括林晚。
牌局在不久后散去,我和林晚走到巷口,夜风带着湿意吹过来,撩起她的长发和棉麻裙摆,街灯昏黄,在地上拉出我们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今晚输了多少钱?”我问。
她摇摇头,并不在意。
“没多少。”
然后她顿了顿,侧过脸来看我,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亮,“那个戴眼镜的,穿灰色毛衣的,是你朋友?”
我知道她问的是谁。
“不算熟。镇上朱家的,家里办厂的。”
我简单地回答,没有提及更多,比如首富,比如未婚妻,比如那场即将到来的、门当户对的婚礼。
那些是属于这个小镇阳光下的话题,与这个刚刚结束的、弥漫着蓝色烟霾的夜晚格格不入。
她“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我们并肩走在空旷起来的街道上,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短促地叫了几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那时我还不知道,镜子里那一点手机屏幕的反光,像一颗被无意中埋下的种子,将在日后掀起怎样的风浪,又将如何将我们所有人,都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湿漉漉的梦境之中。
杭州的雨,似乎在那个夜晚,就己经开始下了起来,无声无息,却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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