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晖堂的书房里，烛火烧到了第三根。
己经是深夜，宫里落了锁，万籁俱寂。
翠儿早就被她打发去睡了。
整个大殿，只剩下晴儿一个人，和满地的狼藉。
地上摊着一张巨大的堪舆图，上面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箭头和标记。
桌案上、脚边，堆满了从藏书阁里借阅出来的邸报、地方志和贡品清单。
每一本，都翻到了特定的页数，露出了那些被她圈点出来的、看似毫不起眼的数字和记录。
这些，就是她的武器。
晴儿站在书案前，闭着眼，将整条逻辑链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西藏土司的异动。
缅甸的战马硝石。
茶马古道上异常繁忙的商队。
三年来，贡品清单里微不足道的数量增长。
每一环，都严丝合缝。
每一处，都有据可查。
她猛地睁开眼。
成了。
她走到一旁的水盆边，用冷水仔细地净了手，每一个指节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从一个上了锁的楠木盒子里，取出了一张纸。
那不是宫里常用的宣纸，而是一张质地微黄、带着淡淡檀香的澄心堂纸。
这种纸，细腻、名贵，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只有那些真正钟情翰墨的世家贵女，才会私下收藏，用以抄录经文或临摹名家字帖。
这是她为这封密折的“作者”，精心选择的身份。
「不能是预言，只能是推演。」
晴儿在心里对自己说。
「作者，不能是我晴儿。」
「她，必须是一个养在深闺，从未出过门，对外界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书本的、聪慧而天真的世家小姐。」
「一个读史读痴了，偶然从故纸堆里发现蛛丝马迹，因忧心国事，才冒死上书的忠心臣女。」
这个身份，完美、安全，且合乎情理。
她将那张澄心堂纸，平平整整地铺在桌上。
亲自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一圈，又一圈，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沙沙声。
空气里，很快弥漫开一股清苦的墨香。
晴儿提起一支小楷狼毫。
笔尖饱蘸浓墨，手腕悬空，稳如磐石。
落笔。
她没有用自己惯常的、带着皇家气度的端庄字体。
而是换了一种更加清秀、带着几分柔弱和书卷气的簪花小楷。
字迹不大，却清晰有力。
她没有首接点明“叛乱”二字，通篇不提任何惊悚的结论。
她只是在陈述。
陈述她从一本本枯燥的史料和邸报里，“拼接”出来的、一个令人不安的“巧合”。
“臣女偶读《大清会典》，见西域各部贡马，皆有定数。然，乌斯藏地贫，不产良马，其贡品，多以皮货、药材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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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臣女于《粤海关志》附录中查知，缅地盛产硝石、良马，其价远低于蒙古……”
她的笔尖在纸上划过，一行行清秀的小字不断出现。
逻辑层层递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收紧。
她将两条相隔千里、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西藏微增的贡品，和云南繁忙的商道，用“贸易”这根看不见的线，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她没有下任何结论。
她只是在字里行间，不断地提出一个个天真而又致命的问题。
“……臣女愚钝，不明所以。何以乌斯藏不从近邻蒙古购马，反舍近求远，绕道缅地？”
“……何以茶马古道商旅激增，而云南本地税银，却未见同等涨幅？”
“……硝石乃军国重器，何以会混于寻常商队，大量流入藏地？”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插向那个惊天阴謀的心脏。
通篇，都充满了“臣女愚昧”、“斗胆猜测”、“望陛下明察”之类的谦卑之词。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个深闺女子不谙世事，却又忧国忧民的赤诚。
可那字句背后，隐藏的却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帝王，都脊背发凉的冰冷逻辑。
写到最后，她甚至还引用了一句前朝史书上的话。
“国之将乱，必有妖孽。然，妖孽非在鬼神，而在毫末之间。”
这一句，是点睛之笔。
彻底将一个“读史偶得”的聪慧女子形象，立得稳稳当当。
最后一个字落下。
晴儿停笔，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她没有立刻去看，而是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墨迹自然风干。
整个书房，安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一炷香后。
晴儿再次睁开眼。
她拿起那张写满了字的纸。
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在她手里，却重若千钧。
这上面，没有一个字提到叛乱。
但每一个字，都在指向一场即将到来的、足以动摇国本的西南大战！
她成功了。
她将来自前世的记忆，完美地伪装成了一次基于现实证据的、滴水不漏的逻辑推演。
这不是妖言惑众。
这是有据可查的、缜密的军情分析！
晴儿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冰冷笑意的弧度。
她将这张纸折好，放进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素白信封里。
奏折己成。
这把她精心锻造的、足以改变大清国运的利剑，己经出鞘。
可新的，也是最凶险的一个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凝视着手中这个素白的信封。
这封密折，如何才能越过重重宫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紫禁城最中心、防卫最森严的那张龙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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