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写满了字的密折，被晴儿藏进了妆奁的最底层，压在一块她从未戴过的玉佩下面。
晴儿知道，欲速则不达。
首接呈上去，就是自寻死路。一个养在深宫的格格，突然对千里之外的边防了如指掌，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她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能让她“合理地”展露自己才华的舞台。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为庆贺太后凤体安康，乾隆特意在慈宁宫摆了一场小规模的家宴。
能上桌的，除了皇帝和老佛爷，就只有几位最得宠的妃嫔，以及晴儿。
宴席上，丝竹悦耳，气氛融洽。
晴儿一如既往地安静。
她只是含笑坐在老佛爷身边，为她布菜，添茶，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仿佛那份能掀起朝堂巨浪的密折，与她毫无关系。
酒过三巡，歌舞散去。
乾隆脸上带着几分酒意，与老佛爷闲聊起来。
不知怎的，话题就从宫闱趣事，扯到了前朝国事。
“皇额娘，您是不知道，西南边境那几个土司，近来又不怎么安分了。”
乾隆端起酒杯，眉头微锁。
“朕派去的人回报，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摩擦。可总这么闹着，也着实烦心。”
来了。
晴儿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中。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老佛爷叹了口气：“边疆之地，向来民风彪悍，皇帝你也别太操心了。”
“朕倒不是操心，”乾隆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几分帝王的烦躁，“朕是觉得，那地方山高路远，朝廷的政令下去，总像是隔了一层，处处受制，不痛快！”
殿内安静下来。
妃嫔们个个噤若寒蝉，这种军国大事，她们连听都不敢多听。
乾隆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失言，扫兴地摆了摆手。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安静得像个摆设的晴儿身上，想缓和一下气氛，便随口问道：
“晴儿，你近来都在看些什么书解闷？”
这句问话，正中晴儿下怀。
她放下茶杯，起身回话，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女的羞涩与认真。
“回皇阿玛的话，晴儿最近在看《坤舆万国全图》。”
“哦？地图？”
乾隆有些意外，来了点兴趣。
晴儿点点头，露出一副十分困惑的表情，像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不解的难题。
“是啊。晴儿愚钝，有个地方想不明白，想请教皇阿玛。”
她向前走了两步，声音清脆。
“晴儿看那地图上，西南边陲，连接川、滇、藏的那几条商道，为何画得如此曲折？简首是绕着山走，明明翻过一座山就能到的地方，却要多走上百里路。这不是……很费时费力吗？”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天真”。
天真到像个孩子在问“天为什么是蓝的”。
在座的妃嫔们，都觉得这位晴格格怕是读书读傻了，山路可不就是绕着山走的吗？
可乾隆脸上的笑意，却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凝固了。
他握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殿内，落针可闻。
曲折的商道？
那不是商道！
那是大清为了防备西南土司，耗费巨资修建的军事要道！
刻意绕开险峻的山口，是为了避免被敌人设伏。
将道路修得狭窄难行，是为了延缓敌军大规模进军的速度！
这些，都是兵部与工部筹划多年的最高机密。
一个整天待在慈宁宫里的格格，是怎么从一张地图上，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布局最核心的“不合理”之处？
乾隆缓缓转过头，那双审视天下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晴儿的身上。
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
而是一种带着震惊和探究的审视。
晴儿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求知若解的纯真模样。
她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惊世骇俗，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更“幼稚”的问题。
“皇阿玛，晴儿还看到书上说，咱们北边的皮货马匹，在南边很受欢迎。”
她歪了歪头，满脸都是好奇。
“可西南那些地方，又湿又热，咱们的马匹运过去，会不会水土不服？那些金贵的皮毛，会不会受潮发霉？这样一来，运送损耗岂不是很大？那还怎么赚钱呀？”
轰！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只是让乾隆感到震惊。
那么这第二个问题，就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皮货！
马匹！
西南！
这几个词，瞬间串联成了一条冰冷的、致命的线索！
他这几日，正为西南边境土司的异动而烦心。
他刚刚还在抱怨，朝廷的政令无法有效传达。
而晴儿，用一个看似商贾才会考虑的“成本问题”，精准无比地，点出了一个连兵部都没有注意到的、致命的战略漏洞！
是啊！
谁会把不耐湿热的北方战马，和金贵的皮货，大批量地运往气候湿热的西南边境？
除非……
除非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做生意！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乾隆心中疯狂滋长。
他死死盯着晴儿，喉咙有些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他问不出口。
因为对方的每一个问题，都包装在“天真”与“好奇”的外壳之下。
你若深究，她只需一句“晴儿只是看书偶得，胡乱猜想”，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高明！
实在是太高明了！
这不是在进言，这是在“引导”！
引导着他这个皇帝，自己去发现问题，自己去思考答案！
乾隆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眼前的侄女，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哪里还是那个温婉懂事的晴格格？
这分明是一个智计深沉、胸有丘壑的……绝顶谋士！
老佛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震惊过后，是无与伦比的骄傲和狂喜。
她的晴儿，果然是人中之凤！
“皇上？”老佛爷试探着叫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乾隆猛地回过神。
他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却压不住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回答晴儿的任何一个问题，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深沉的思索。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皇帝的沉思，就是最好的风声。
晴儿知道，她今晚的目的，己经超额达成。
她恭顺地扶着老佛爷，准备退下。
眼角的余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老佛爷身后一个躬身而立、毫不起眼的老太监。
那是慈宁宫的总管之一，李德全。
晴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半息。
她记得很清楚。
这个老太监的履历上写着，他的家乡，就在那风暴将起的西南边陲——云南，普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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