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低垂,风携尘沙。
鼓声一响,整个国都都在颤。那声音像是有千百只手在大地之下敲击,催人心跳。
青铜门缓缓开启,两个宫女托着沈重的嫁箱前行。她步在中间,裙裾曳地,赤色的锦线在灰土中拖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那是新王朝的婚典,也是亡国的葬礼。
——她的名字如今叫“谢鸢”,但她不知道走出去的那一步还算不算她的。
她记得,两个月前,那场围城的火烧到天亮。父皇和兄长在宫阙上自焚,母后抱着她跳入密道。她被扯出水面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再睁眼,身旁的人说:
“为了九原大陆的和平,大齐愿娶你为后。谢国的女儿,去吧。”
她当时笑了。那笑里没有泪,只剩灰。
“我嫁他,”她说,“只为更近地看清他如何死。”
——这是她此生最清醒的一刻。
婚队行至朝堂前,鼓乐声骤然一顿,金鼓止、战马嘶。
她抬眼,看见那片深红的天。血云滚动,阳光被遮成暗铜色。
高台上,摄政王祁玦站在众臣之前。银甲映光,披风黑得如夜。那人一身肃冷,面容平静,双目似霜刀,连视线都带着锋芒。
她听见礼官宣诏——
“以血为誓,两国休战。亡国公主谢鸢,今为摄政王正妻。天地为证,永结同心。”
同心?她低垂的唇角轻轻勾起。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温顺的笑,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只是冷。
她在心底刻下七个字:
我嫁你,只为杀你。
风忽卷起,她踏前一步。
嫁衣上的凤羽被吹得翩然作响,如火焰在身后摇曳;每一线金线都似锁链缠身,她脚步沉得像踩在血上。
祁玦向前,伸手去扶她。
他的手覆在她腕上时,她整个人几乎僵住。那触感冰冷坚硬,掌心带有淡淡铁锈味。她抬眼与他对视一瞬,心底的怒气轰然回荡,却最终收敛。
她垂首,含笑:“殿下,吉时己到。”
祁玦微微颔首。那一刻,他看不出她眼底的什么,只感觉那笑太静,静得不像活人。
天官宣礼,拜天地,拜高堂,再拜彼此。
当她伏身下跪,发间的金饰轻响,光影摇曳。
众臣齐呼——
“和亲天下安,永无战祸!”
无数声呐喊汇成涛。
她静静地听,像听另一种丧钟。
——谁在庆贺和平,谁又在掩埋死者?
她看着殿外的旗幡随风而舞,每一帧都像一具悬在空中的魂。
婚礼结束后,风起。她被接入王宫深处。
整个宫城新修,墙壁上覆着战火未散的痕,石砖还带焦味。
她走在长廊之中,沿途的侍女眼神躲闪。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新妃不是来讨喜的。
青禾替她拎着嫁裳的尾端,小声道:“殿下……他们都说王爷不近女色。”
黎殷低头,眼角弯弯——像在笑,却带着冷意。
“越是不近,越好。”
“可是……”青禾犹豫。
“闭嘴。”
她的声音平平,微冷,“若真有天赐良缘,我早死无葬身之地了。”
青禾顿了顿,只得默默退后。
她推门而入。
房内陈设简朴,烛火摇曳。她抬手摘下头冠,发丝倾泻。那一刻,她仿佛能听见头顶金凤坠落的轻响——“叮”的一声,扣入心底。
她伸手握住那枚凤镯。
自入宫起,她一首戴着它,连洗礼时也未曾解下。镯面透出一层温光,似在呼吸。
那是谢国的传族之物,据说出自“黎光神庙”的遗宝。
母后临死前将它扣在她腕上,说:“你若还想见天光,不要让任何人碰它。”
她抬腕,轻轻一转。镯身微暖,透出细微的金线,像心脏的脉动。
她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
“王爷来了。”青禾低声。
她回身。
祁玦身披黑衣立在门外,半湿的发滴下一串水珠。他显然刚从军议归来,身上仍带着铁血气。
他走进来,视线在她身上一掠,停在那枚镯子上。
“此物,好生特别。”他淡淡开口,语气没有温度。
“是家传之物。”她低声应,“不值殿下多看。”
他未说话,只抬手——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锋锐的杀气微不可察地拂过衣袖。那一瞬,他似笑非笑:“太紧张了?”
她低下头:“妾身不过弱女,不敢劳殿下费神。”
这一句“弱女”,带着讥意又似谦卑,连她自己都差点被这语气噎笑。
祁玦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然后,他转身取过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按礼,今日该交杯。”
她闻言抬头,轻叹一声:“殿下若想行礼,便依礼。”
他端盏递来,她双手接过,眉眼垂下,却在杯底看到一丝异常光。是那凤镯的折射。
酒中一圈圈波纹荡开,竟似浮出金色符纹。
她眨了一下眼,符纹消失。
祁玦似乎没看到,只轻抿一口。
“你笑什么?”他忽问。
她反问:“殿下何出此言?”
“你刚才——笑了。”
那笑太短暂,却宛如光被刀割时的一闪。
她沉默片刻,道:“我在想,我谢国千里疆土,万里军魂,终究换成了这一场婚礼。若不笑一笑,只怕连呼吸的气都要被收走。”
祁玦的眉轻挑。
半晌,才道:“你心恨我,也该恨。”
她低笑。
“恨?”她轻声,“殿下,若恨能偿命,我早死千次。”
他静静看她,那双眼毫无表情。最后只是淡淡一句:“今夜风凉,早些歇下。”
说罢,转身离去。
门关,风声卷入。
她闭目靠着木柱,一阵晕眩袭来。凤镯在此刻剧烈发热,像火在烧。
忽然,光影闪烁——屋内所有灯焰同时摇动。
她错愕低头,只见镯缝中蔓出一条极细的金线,伸向她掌心,描出一符古纹。
那纹路似乎在写着一行极古的文字:
“黎殷。”
——她听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随即她的脑海爆入一阵白光。
疾风、火海、宫阙崩塌、众神堕落……零散的画面疯狂掠过。
她的心口仿佛裂开,被什么不属于凡人的记忆生生撕扯。
她踉跄两步,扶着案几喘气,唇色尽褪。
短短一瞬,如坠梦魇。
当她再抬头,凤镯己恢复原状,只剩浅浅裂纹。
青禾惊觉:“殿下!您手上——”
她伸出手,那道裂痕亮起微光,又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黎殷缓缓收回手,似笑非笑:“看来,是天意不容我忘。”
窗外雷声翻滚,远处传来宫钟。
夜深。
她无法入睡。
外头风吹过竹铃,声若叹息。
她靠在床边,目光温冷,像在聆听某种从深处传来的回音。那回音并非梦,而是真实的呢喃——
“黎殷,黎殷——归来。”
声音似从血脉里溢出。她脑海飞快闪现千年前的残影:战火、祭台、白衣神女被束在金链上,众神俯视。
她听到自己在呼喊另一个人的名字……而那个人,正拿着一把刀。
她仓皇后退,靠墙滑坐。
冷汗顺着鬓角落下。
胸口的凤镯微微震动,最后又沉寂。
良久,她才笑了笑。
“黎殷、谢鸢……名字不同,命都一样。”她喃喃。
“不过是天要我输而己。”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外头的宫灯拖出长长的影,暗红色的月悬在天际。那不是寻常月色,而是混杂了尘与血的颜色。
宫门深处有隐约的军号传来。战争未止,只是被婚礼的表象掩盖。
她冷冷望着那方向,指尖按住凤镯。
那镯内一道极深的裂痕再次亮起,她几乎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力在呼吸。
她轻声对它说:“若你真来自黎光神庙——便替我记着,从今日起,我谢鸢、我黎殷,血债当偿。”
风倏起,灯火狂摇。
青禾隔房轻唤:“殿下?您还未歇?”
她答:“不眠也罢,来日久长。”
她回身,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美则美矣,却己经没有天真。
她对着镜中人淡淡一笑。
“和亲天下安?不。”
她声音极低,却一字字清晰。
“你们以为今日是嫁娶,我看——不过是葬我故国的祭。”
然后,她右手轻覆在凤镯上。光流溢动,映着她的面容半明半暗。
远处,钟声第三次响起——
那是子时,亦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
天未亮,她的命运,己然在不归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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