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尘站在箭楼下，手还搭在弩机上，金属的余温顺着掌心往上爬。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东门外那片林子，像在等什么人回来。
子时快到了。
他靠着墙根慢慢坐下，闭眼，呼吸放轻。昨夜一场厮杀耗得他筋骨发沉，但脑子不能停。流寇退了，可刘流寇最后那一眼，不是败退的恨，是被算计的怒。这不对劲——他们不该来得这么准，也不该撤得这么急。
腹中忽然一热，像是有盏灯亮了一下。
卦象浮了出来：六爻齐动，白底黑字——“县衙密谋，子时书房”。
江尘睁眼，眉头拧成一团。
这是头一回，卦指向的不是荒山野地、破庙枯井，而是县衙。官府的地方，他从没想过能碰。前几日的卦还能靠力气抢、靠胆子躲，这一卦，踩的是命。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上有干掉的血痂，是昨夜劈断流寇手腕时溅上的。赵五爷平日横行霸道，背后总有县令撑腰，他早知道。可如今连县令都牵进来了？还是和流寇勾着？
念头一起，寒意就从脊背窜上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转身往屋走。门没锁，他推门进去，从床底拖出一个旧木箱，翻出一套压在底下的绸衫。料子旧了，袖口磨得起毛，但比粗布强。他又往脸上抹了把灶灰，遮住那道疤，顺手把木卦牌塞进怀里。
出门时天己全黑，镇上没什么人走动。他绕到后山小路，贴着墙根走，避开巡夜的衙役。白鹿镇不大，县衙在镇南，青砖高墙，角楼挂着灯笼。他没从前门进，绕到后巷，蹲在一处小门旁的阴影里。
这是仆役进出的地方，夜里常有送饭、清垃圾的杂役出入。
不多时，一盏灯笼晃过来，是个老杂役，提着桶水，脚步慢。江尘迎上去，低头哈腰：“小的奉周先生命，送晚账入库。”
声音压着，学的是镇上账房那种慢条斯理的调子。他手里卷着一本旧册子，是村里田契的副本，封面写着“陈年旧录”，看着像那么回事。
老杂役打量他一眼，见衣着虽旧却不脏，手里又有文书，便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了门。
江尘低着头，跟着走廊往里走。县衙内院比外面安静得多，只有更夫偶尔敲梆子。他记得赵五爷以前来过几次，都是从西偏廊去书房，便拐进那边，贴着墙根往前挪。
西偏廊尽头是间暖阁，窗纸透着光。他蹲在花坛后，屏住呼吸。
脚步声来了。
先是皮靴踏地的声音，稳而重，是官靴。接着是布鞋拖地的轻响，还有扇子开合的咔哒声。
窗上映出两个人影。
一个坐着，袍角垂地，是县令。另一个站着，摇着扇子，腰间玉扳指反着光，正是赵五爷。
“三日后，刘流寇率众夜袭白鹿镇。”县令声音不高，“烧粮抢人，动静要大。”
赵五爷笑了一声：“大人放心，我己备好空仓，只等您上报‘贼寇犯境，本官御敌于外’。百姓饿了，自然感激我赵某开仓放粮。”
“你分三成，我报朝廷七成。”县令道，“流寇劫的，也是你的，我的功劳，却是朝廷的。”
“妙啊！”赵五爷低声笑，“百姓只认谁给他们一口饭吃，哪管这粮是从哪儿来的？”
江尘伏在花坛后，手指掐进泥里。
原来如此。
不是流寇盯上了白鹿镇，是赵五爷和县令联手，把镇子当肥羊宰。先让流寇抢，再假仁假义地“赈灾”，一手收民心，一手吞民财。官匪一家，连刀都不用出鞘。
他咬住牙根，喉咙里泛起一股腥味。
可他还不能动。现在冲进去，没人信他一个泼皮的话。县令一句话就能把他按进大牢，赵五爷巴不得他死。
他得活着出去，把这事捂在手里，等能掀桌的时候再掀。
屋里还在说。
“那江尘……”县令顿了顿，“最近太跳了。村寨修了墙，还造了弩，听说一夜就退了流寇？”
赵五爷冷笑：“一个混混，懂什么兵法？不过是运气好。等这次事了，我让他背锅——就说他私通流寇，藏匿赃粮，一把火烧了村子，人证我都准备好了。”
“你办事，我放心。”县令端起茶杯，“只要不出岔子。”
江尘缓缓松开手，指尖全是湿泥。
他慢慢往后退，一寸一寸挪出花坛阴影，贴着墙根向后廊退去。脚步轻得像猫，不敢踩到一片落叶。
转过拐角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咳嗽，是值夜的衙役。他立刻蹲下，缩在廊柱后，等那人走远才继续移动。
后门依旧开着一条缝，老杂役正蹲在门口抽烟。江尘从他身边溜过，没回头，一路穿巷子往北走。
首到走出三条街，他才靠在一面墙上喘气。
怀里的木卦牌有点烫，像是刚被人摸过。
他伸手摸了摸，没拿出来，只是攥紧了。
县令和赵五爷以为自己在下棋，其实他们早被钉在了棋盘上。他不知道这卦是怎么来的，但他知道，从今晚起，他不能再只守一个村子了。
他得让他们也尝尝，被人算死的滋味。
江尘沿着墙根往镇外走，路过一口枯井时停下。井口黑黢黢的，上面盖着半块石板。他蹲下来，从怀里掏出那本假账册，撕了封面，揉成团扔进去。
风从井口灌出来，带着一股土腥。
他站起身，正要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两匹快马从县衙方向疾驰而来，首奔镇西。马上的人穿着衙役服，但腰间佩刀比寻常差役的长。
江尘眯起眼，没动。
马队过去后，他转身朝相反方向走，脚步加快。
他知道那两人不是去传令的。
是去给流寇报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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