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寺的发现,如同一石投入古井,在陈尔俊教授和他的考古队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那个带有玄奘亲笔刻字的石座,不再是冰冷的石头,它是一扇窗,透过它,仿佛能窥见一位伟大灵魂在生命终点时的最后凝望。
研究所的灯光下,陈尔俊久久凝视着那张石刻照片。上面的字迹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斑驳,但笔力遒劲,结构严谨,透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沉静与笃定。那不是一个高僧在展示书法,更像是一位行者在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毕生所求,刻下一个坚实的注脚。
“你们看这字,”陈尔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没有浮华,没有躁动,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从容。这或许,就是玄奘大师对‘空’之一字,最深刻的体悟,和最平实的表达。”
他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扫过墙壁上那幅猴行者壁画的影像,扫过桌面上摊开的《大唐西域记》、《三藏法师传》,以及那部薄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们追寻了这么久,从敦煌的惊世壁画,到瓜州的石槃陀,到高昌的麹文泰,再到印度的戒日王和曲女城辩经……我们试图剥离神话的外壳,寻找历史的真相。我们发现,真实的玄奘,比小说里的唐僧更加坚韧、智慧,甚至强悍;真实的取经路,比九九八十一难更加曲折、现实,也更具人性的光辉与幽暗。”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更深的思索,“我们是否想过,吴承恩为什么要写《西游记》?玄奘为什么毕生推崇《心经》?也许,无论是玄奘波澜壮阔的一生,还是吴承恩笔下光怪陆离的神魔世界,其核心,都只是在为这两个字做注解——”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极其清晰的声音说出:
“悟空。”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个词所蕴含的深意所吸引。
“也许,”陈尔俊缓缓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也像是在为这段漫长的探索做一个总结,“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也都是一场‘西游’,一场在不同阶段,以不同方式‘悟空’的旅程。”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现代都市的万家灯火,仿佛在那片光海中,看到了古往今来无数普通人的身影。
“你想,一个人在十来岁的时候,是不是都像那‘齐天大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一定能改变世界,横扫一切规则。那是我们生命力最勃发、最相信‘自我’力量的时期。”
“然后,二十来岁,进入社会。你会发现,现实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有业绩的压力,有人情的复杂,有房贷车贷的重负,有无数你无法逾越的规则和‘五指山’。你被生活狠狠地压过五百年,曾经的锋芒和理想,渐渐被磨平。你开始学会看人脸色,开始计较得失,开始感到‘畏惧’。虽然你骨子里依旧有本事,有脾气,是个‘性情中人’,但你的头上,己经无形中戴上了那个叫做‘责任’、‘现实’、‘房贷’、‘KPI’的金箍。你变成了那个,虽然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再也不敢轻易撒野的孙悟空。”
这番比喻,让在座的几位年轻队员都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露出了苦涩而又会心的笑容。
“接着,你到了三十多岁,”陈尔俊继续道,目光掠过几位中年队员,“成了家,有了孩子。生活的重心变成了柴米油盐,变成了孩子的奶粉钱和补习费。你开始在职场里划水,开始琢磨着怎么赚点外快,开始对领导的饼失去了兴趣,对同事的内卷感到疲惫。你变得越来越‘务实’,也越来越‘油腻’。取经?打妖怪?那都是猴哥……啊不,都是年轻人该有的理想和冲劲了。你渐渐活成了那个扛着九齿钉耙,有点小算盘,遇到困难就想分行李回高老庄的猪八戒。”
一阵轻微的笑声在办公室里响起,带着无奈的自嘲。
“等到五十知天命,”陈尔俊的语气变得深沉,“你可能己经在某个岗位上呆了半辈子,曾经的锐气和抱负,早己被岁月磨成了圆滑的鹅卵石。哪怕新来的、二十出头的领导对你呼来喝去,你也只是习惯性地点点头,说一句:‘哎,得嘞,这就去办。’就像那个沉默寡言,永远只会说‘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二师兄,大师兄说得对’的沙和尚。即使你也曾是天庭的‘卷帘大将’,有过风光,但到了这个年纪,你选择了跟随,选择了承担那份看似不起眼、却不可或缺的‘担子’。”
“而到了六十岁,耳顺,乃至从心所欲不逾矩,”陈尔俊的声音里充满了敬意,“如果你有幸能读懂一些东西,你或许会开始真正理解唐僧。理解他的那份看似柔弱、实则无比强悍的‘坚定’——任你妖魔鬼怪,任你美色财富,任你艰难险阻,我自一心向西。理解他的‘空性’——并非一无所有,而是破除了一切我执、法执后,那种无边无际、如如不动的自在与安然。然后,你或许也能像玄奘在玉华寺留下手迹一样,为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些苍劲而圆满的印记。”
他转过身,再次指向那张石刻照片。
“这,就是‘悟空’的过程。从执着于‘齐天’的妄念,到被金箍约束的无奈,再到八戒的世故、沙僧的沉默,最终,是唐僧的坚定与空明。玄奘用他的一生走完了这个过程,吴承恩用一部神话隐喻了这个过程,而我们每个人,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体验着这个过程。”
“《心经》里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如何才能照见?玄奘的西行,就是一场巨大的、行动的禅修。他在沙漠的干渴中照见‘色’的空,在强盗的刀锋下照见‘受’的空,在曲女城的荣耀中照见‘想’的空,在每一次抉择和坚持中照见‘行’与‘识’的空。他最终抵达的,不是一堆梵文经典,而是那颗‘心无挂碍,无有恐怖’的‘悟空’之心。”
陈尔俊教授结束了他的话。研究所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不同程度的思索和感悟。
壁上的猴行者,依旧牵着马,引导着身后的僧人。
桌上的文献,默默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风霜。
照片中的石座,无声地见证着一切的圆满与寂灭。
真实的玄奘,早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神话的悟空,却永远活跃在每一个渴望超越平凡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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