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脉西南支脉）的隘口，像一道冰冷残酷的门槛，将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分隔两端。
慧景的遗体被众人用冰雪和石块，小心翼翼地垒砌在一处背风的岩缝里。他面容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深的禅定，唯有那青白的肤色和凝固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终结。没有棺椁，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同门低沉而悲切的诵经声，在呼啸的山风中飘散，显得如此微弱。
法显站在那座简易的冰雪坟茔前，久久不语。他那张被风霜雕刻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悲恸，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与周围雪山融为一体的静默。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垒砌石块上的一点浮雪，动作缓慢而郑重。
“尘归尘，土归土。西大假合，终有离散。慧景……先我辈一步，抵达彼岸了。”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悲伤的力量，“此去西天，步步生莲，亦步步埋骨。尔等若心有畏惧，此刻回头，尚不为晚。”
他的目光扫过剩下的每一位弟子。道整紧抿着嘴唇，眼眶通红，却用力摇了摇头。其他几人，虽面带悲戚与恐惧，但在法显那平静如古井的目光注视下，竟也无人提出离去。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法显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冰冷的石块，毅然转身，拄着锡杖，率先向着隘口的另一端，那未知的、向下延伸的路径走去。他的背影，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瘦削，却也愈发挺拔，仿佛一根被冰雪反复淬炼、宁折不弯的老竹。
僧团再次减员，如今只剩下法显、道整等寥寥数人。他们沉默地跟随着师父的脚步，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伤心绝域。
翻越小雪山，地势逐渐下降，气温回升，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与西域戈壁截然不同的、而温热的气息。眼前的景象也为之大变：茂密的热带丛林取代了荒芜的山石，巨大的阔叶植物舒展着肥厚的叶片，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参天古木，各种闻所未闻的鸟兽鸣叫声，从幽深的林间传来，显得生机勃勃，却也危机西伏。
他们进入了中印度（恒河流域）的边缘地带。
然而，这片佛陀曾行走、说法过的土地，给予法显的，并非预想中的佛光普照，而是接二连三的失望。
他们首先抵达的，是传说中佛陀的故乡——迦毗罗卫城（位于今尼泊尔境内）。怀着朝圣般的激动心情，他们踏入这片圣地，看到的却是一片更加令人心碎的荒芜。
曾经的王城，早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与疯长的热带植被之下。只有一些残破的基座、倾倒的石柱，散落在荒烟蔓草间，依稀能辨昔日的轮廓。没有香火鼎盛的寺院，没有研读经论的僧侣，只有少数几个衣衫褴褛的本地居民，在废墟间放牧着几头瘦骨嶙峋的白象。
“迦毗罗卫国，大空荒芜。白象、狮子，横行邑落，害民伤物。人民稀疏，可万余家。”（《佛国记》）
法显行走在荒凉的故城遗址上，脚下踩着破碎的陶片和砖石。他仿佛能听到两千多年前，那位名为悉达多的王子离开时，马蹄踏过街道的回响，也能感受到这片土地被遗忘后的深深寂寥。佛陀的出生地，竟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与世事的变迁，繁华散尽，只余空寂。
梦想，再次遭受重击。佛陀的故乡尚且如此，那真正的、系统的佛法，又该去何处寻觅？
道整的眉头紧锁，几乎能拧出水来。他看着眼前这片比健陀罗好不了多少的废墟，心中的迷茫与焦虑达到了顶点：“师父，连佛陀故里都己如此……我们……我们还要去哪里寻找真经？”
法显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带有古老花纹的碎陶，在手中着。他的眼神，没有像在健陀罗时那样流露出崩溃前的绝望，反而在最初的震动过后，沉淀出一种更加坚韧的东西。
“佛陀不在宫殿，不在城池。”他缓缓站起身，将碎陶轻轻放回原处，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历史，“佛陀在人间，在法里。此地虽空，然佛陀走过的路，说法的足迹，并未消失。我等当循迹而行，去他曾说法之处，去佛法曾经昌明之地。”
他的目标，并未因眼前的荒芜而改变，反而更加明确——必须深入印度腹地，寻找那些可能还保留着古老传承的学术中心。
离开迦毗罗卫，僧团继续南下，准备进入南印度。根据之前的经验，南印度是小乘佛教和势力强大的婆罗门教的传统势力范围，对于他们这些大乘僧侣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师父，南边……恐怕比焉耆更加不友好。”道整忧心忡忡地提醒。
“既知前路是虎穴，便要有探虎穴的觉悟。”法显的语气平静无波，“为求正法，何惜此身？”
他们渡过宽阔而浑浊的恒河，河水汤汤，仿佛流淌着无数古老的传说与信仰。当他们的脚踏上恒河南岸的土地，正式踏入这片被视为“不友好地带”的区域时，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可能的敌意与阻挠。
然而，命运之神，似乎在这个关头，终于向他们投来了一丝怜悯的目光。
就在他们渡过恒河后不久，在一片茂密的树林边缘，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宏伟壮丽的王城，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他们面前！城墙高耸，旌旗招展，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衣着光鲜，一派繁华景象。
更让他们惊疑不定的是，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竟能看到不少身着不同样式僧袍的僧侣，有小乘的，似乎也有……大乘的？他们神色从容，彼此之间并无剑拔弩张之势。
这座王城，名为毗舍离（Vaishali）。
怀着忐忑与一丝微弱的希望，法显僧团走向城门。出乎意料，守城的兵卒只是例行公事地盘问了几句，得知他们是来自东土的求法僧后，并未刁难，便挥手放行。
踏入城内，他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街道宽阔整洁，市集繁荣，各种肤色的商贾云集。而最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城中有多处规模宏大的寺院和藏经阁，来往的僧侣众多，学术氛围极其浓厚。
他们小心翼翼地找到一处看似中立的寺院请求挂单，竟被爽快地应允了。更让他们惊喜的是，在与寺内僧侣的交流中，他们得知，毗舍离虽然小乘佛教根基深厚，但历代国王对佛法各派均持宽容态度，大乘、小乘僧侣在此都能得到平等的尊重和供养！
“此地……此地竟有如此气象！”道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法显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踏入印度以来，第一抹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希望光采的笑容。他没有沉浸于喜悦，而是立刻开始了行动。
他带着道整，首奔城中最大、也是最负盛名的藏经阁。
当那沉重的、散发着檀香和古老纸张气息的库门被缓缓打开时，法显仿佛听到了来自西天的召唤。
只见高大的书架鳞次栉比，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捆捆、一夹夹的贝叶经卷！那些经过特殊处理的棕榈叶，被裁切得大小均匀，用铁笔刻写上古雅的梵文，再用墨水涂抹，字迹清晰而深邃。空气中弥漫着贝叶特有的清香，混合着墨香和岁月的味道。
法显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夹经卷。入手微沉，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他听来，却如同最美妙的梵呗。
他轻轻展开。
映入眼帘的，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系统而完备的律藏经文！是《摩诃僧祇律》！是《十诵律》！是那些在中原只闻其名、未见其详，或是只有残缺片段的根本大律！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老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古老的贝叶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数十年的追寻，数万里的跋涉，六十七个春秋的等待……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绝望与幻灭，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意义。
他像一头饥渴了太久的骆驼，终于发现了绿洲，立刻扑了上去，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抄录工作。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法显的生活变得异常简单而充实。每日天未亮，他便己坐在藏经阁内，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铺开自己带来的纸张（或购买本地纸张），手握毛笔，一字一句，极其工整地将贝叶经上的梵文律典，翻译并抄录下来。
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年轻的学子。手指因长年累月的劳作图示而微微变形，腰背因长时间的伏案而愈发佝偻，但他乐此不疲。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也承载着东土佛法未来的希望。
道整和其他弟子，也被他的精神感染，协助他整理、校对，同样沉浸在求知的喜悦之中。
时光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法显在毗舍离的藏经阁里，度过了自己的七十岁生日。没有庆典，没有仪式，只有又一卷刚刚抄录完毕、墨迹未干的经文，作为他给自己最好的寿礼。
一位七十岁的老人，在异国他乡，忍受着气候的不适、语言的隔阂、以及对故土深深的思念，却依然能如饥似渴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这份执着与坚韧，令毗舍离的本地僧侣也为之动容。
然而，就在法显抄录完毗舍离几乎所有重要律藏，准备松一口气时，一个现实而尖锐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道整，这位一路陪伴他、年纪相对较轻的同伴，在一个夜晚，向他吐露了心声。
“师父，”道整的语气带着复杂的情绪，“经卷己得，所求己遂。中原……怕是早己物是人非。东晋朝廷如何？北方胡人是否南侵？一切都未可知。而此地，毗舍离，佛法昌明，戒律完备，国王贤明，僧侣受尊……这不正是我等梦寐以求的修行净土吗？”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法显：“师父，我们……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再冒着巨大的风险，返回那前途未卜的故土？何不……何不就此留在此地，潜心修行，以此地为归宿？”
法显执着笔的手，停顿在了半空。
窗外的月光，洒在刚刚抄录好的、散发着墨香的经文上，也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是啊，留下吗？
这里有他追寻半生的真经，有适宜的修行环境，有尊敬他的同道。返回故土，意味着要再次挑战雪山、沙漠、海洋，以他七十岁的高龄，前途渺茫，凶多吉少。
安逸与风险，理想的净土与未知的归途，在此刻，形成了巨大的张力。
藏经阁内，灯火摇曳，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投在布满经卷的墙壁上，沉默地对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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