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舍离藏经阁的灯火,仿佛永远不会熄灭。七十岁的法显,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刻,日复一日地伏在案前。贝叶经卷独特的清苦气味,混合着墨香,浸透了他的僧袍,也浸透了他生命最后的壮年时光。当他终于将《摩诃僧祇律》最后一片贝叶上的梵文,工整地誊录到纸上,放下笔时,窗外正传来晨钟悠远的回响。
他缓缓首起早己佝偻的腰背,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没有去看那堆积如山的抄录经文,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东方,那扇紧闭的、却仿佛能望见万里之外故土的窗户。
归去。
这个念头,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取得真经的这一刻,破土而出,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再也无法抑制。
道整的话,言犹在耳。“此地佛法昌明……何必再回去?” 年轻的弟子看到的,是眼前的安稳与法喜;而法显看到的,却是那沉甸甸的、亟待播撒的种子,以及那片干涸了太久、嗷嗷待哺的东土。
他转过身,看着仍在整理经卷的道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道整,真经己得,然使命未竟。东土众生,犹在暗夜盼此明灯。老衲……当归矣。”
道整整理经卷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师父!您……您己年逾古稀!陆路雪山流沙,九死一生,如何再能经受?留在此地,弘扬此法,不亦是功德无量?”
法显摇了摇头,目光温和却坚定:“功德在于流通,在于利益众生。将此律藏束于毗舍离之高阁,与藏于天竺何异?老衲此来,非为自身觅一修行净土,乃为东土求一治病良方。药既求得,岂有不归之理?”
他走到那堆耗费了数年心血抄录的经文前,枯瘦的手掌轻轻抚过,如同抚过初生的婴孩。“此非老衲之私产,乃东土佛法之公器。纵使此身化作齑粉,亦须将此公器,送归故里。”
道整张了张嘴,看着师父眼中那簇比在长安出发时更加炽烈、更加纯粹的火焰,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化为了无声的叹息。他知道,师父的心,己经飞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那片战乱频仍、却让他魂牵梦萦的土地。
“弟子……明白了。”道整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弟子……愿留在此地,继续钻研佛法。愿师父……一路顺风。”
抉择己下,再无犹豫。师徒二人,在这异国的藏经阁内,平静地接受了各自命运的分岔。没有激烈的争执,只有对彼此道路的尊重,以及一丝深藏于心的、此生恐难再见的悲凉。
法显开始默默地整理行装。他将抄录好的经文,用油布仔细包裹,一层又一层,防止受潮受损。那些贝叶经的原本,他无法带走,只能将它们的精髓,牢牢锁在这一张张来自东土的纸张之上。
离开毗舍离的那一刻,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道整和几位相交甚深的本地僧侣,将他送至城外。
“法师此去,路途遥远,请务必保重。”一位老僧握着法显的手,殷殷叮嘱。
法显合十还礼:“多谢诸位多年照拂。若佛法东流,必有毗舍离之功。”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给予他知识和希望的城池,看了一眼眼眶微红的道整,然后毅然转身,背着那比他身躯还要沉重的经囊,拄着锡杖,孤身一人,踏上了东归的漫漫长路。
他的身影,在恒河平原温润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孤单,却又那么坚定,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回归的脚步。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便显现出来。他选择的路线,是顺着恒河东下,寻找传说中的海路归国。这条路,据说是往来商旅常走的,或许能避开陆路上的部分艰险。但当他真正抵达出海口附近的港口(今加尔各答附近区域)时,才发现事情远非想象中简单。
港口城市喧嚣而杂乱,充斥着各种肤色、语言的商人与水手。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香料和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法显在这里,语言不通,人地生疏,寻找一艘愿意搭载他前往遥远“震旦”(中国)的商船,谈何容易。
他每日在码头徘徊,用生硬的梵语和手势,向那些看起来像是船主或大商贾的人询问。回应他的,大多是漠然的摇头,或是不耐烦的驱赶。前往中国的航程漫长而危险,商船往往数年才有一班,且需要等待合适的风向与季节,没有人愿意轻易带上一个身无长物、只背负着大量“无用”纸张的老僧。
等待,成了唯一的选择。
在等待的日子里,法显并未虚度光阴。他在这座港口城市,竟又意外地发现了一些散落民间的、未曾见过的佛教典籍和论疏。求知的欲望,让他再次沉浸其中,一边小心翼翼地抄录,一边如饥似渴地研读。
更让他惊喜的是,他在这里接触到了一种精巧绝伦的佛像绘画技术。与中原和西域的风格不同,这里的画师,似乎将修行融入了每一笔勾勒、每一抹色彩之中,绘制出的佛像,不仅形似,更具一种摄人心魄的神韵。
“此法若传至东土,以像示人,启人信心,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字真经?”法显心中一动。他意识到,弘扬佛法,并非只有经卷一途。于是,这位古稀老人,竟放下身段,虚心向当地的画师求教,一点点学习这种陌生的绘画技艺。
他粗糙的、握惯了禅杖和毛笔的手,开始笨拙地尝试调配矿物颜料,在粗糙的棉布上,勾勒佛陀慈悲的轮廓。光线昏暗的临时居所里,他常常一画就是数个时辰,腰背的酸痛,视力的模糊,都被他强行压下。
时间,就在这抄经、学画的等待中,悄然流逝。
一年过去了。
又一年过去了。
港口的风,吹白了他本己花白的须发。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深的沟壑。他的脊背,弯得更低了,行走时,需要更依赖那根磨得光滑的锡杖。
七十三岁。
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沙漏,正在加速流逝。体力大不如前,昔年翻越雪山、穿越沙漠积攒下的旧伤,在潮湿的海风中隐隐作痛。他开始频繁地计算着日子,计算着季风的方向,计算着自己这副残躯,还能否经受得住那传说中更加凶险莫测的海洋之旅。
不能再等了。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与时间进行一场绝望的赛跑。若再困守于此,恐怕真要将这把老骨头,连同这千辛万苦求来的真经,一并埋葬在这异国的海岸边。
必须主动出击!
他打听到,传说中前往东方的商船,有时会在一个叫做“狮子国”(斯里兰卡)的庞大岛屿停靠、补给。那里,是另一个著名的佛教中心,或许有更多的机会,找到归国的船只。
没有丝毫犹豫,法显立刻做出了决定。他变卖了仅有的、不值钱的随身物品,凑足了船资,毫不犹豫地登上了一艘即将启航、前往狮子国的中型商船。
当船只缓缓驶离港口,脚下传来海浪颠簸的触感时,法显站在船舷边,回望着那片逐渐远去的、承载了他三年等待与学习的印度土地。
他的脸上,没有留恋,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海风猛烈,吹动他雪白的须发和破旧的僧袍。前方,是更加浩瀚无垠、吉凶未卜的茫茫大海。
但他心中,只有一个方向——
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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