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05年的深秋,塔里木盆地的风己经带上了凛冽的沙尘。一支由骆驼和马匹组成的队伍,沿着干涸的古河道,艰难地行进在新疆库车县(古称龟兹)外围的荒凉山崖间。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坚毅的德国人,阿尔伯特·冯·勒科克(Albert von Le Coq)。他身着卡其布探险服,风镜后的蓝色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执着。他此行受柏林民族学博物馆派遣,目标首指传闻中湮没于历史尘埃的古代佛教石窟——后世所称的克孜尔千佛洞。
勒科克并非纯粹的冒险家,他精通多种东方语言,对中亚历史与艺术有着深厚的研究。他深知,这片被中国史书称为“西域”的土地,曾是连接东西方的丝绸之路枢纽,古老的龟兹国更是其中一颗璀璨的明珠,佛教文化曾在此达到鼎盛。然而,时光与战火早己将往昔的辉煌掩埋在黄土与断壁残垣之下。他来这里,就是要亲手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在当地向导的引领下,队伍在一片看似毫无特色的赭红色山崖前停了下来。崖壁上,只有一些隐约可见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孔洞,若非知情者,绝难想象这里曾是人类精神的圣殿。勒科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命令队员们搭建营地,随即带着最得力的助手和必要的工具,点燃了煤油灯,钻入了其中一个最大的洞窟。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但一进入内部,空间豁然开朗。一股混合着千年尘土、蝙蝠粪便和岩石本身凉意的气息扑面而来。勒科克举高手中的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缓缓驱散了洞窟内沉积了十几个世纪的幽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洞窟中央残存的佛龛轮廓,佛像早己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空寂身影。然而,当勒科克将灯光移向两侧及穹顶的墙壁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壁画!保存相对完好的、色彩绚丽的壁画!
那并非他预想中典型的、带着犍陀罗风格或笈多王朝韵味的佛陀与菩萨形象。在摇曳的灯光下,壁画上的人物呈现出一种令他极度错愕的特征。一些守护石窟的武士或供养人形象,竟然身披着他极为熟悉的、类似欧洲中世纪骑士的甲胄!他们腰佩的长剑,形制与欧洲的骑士剑惊人地相似。更让他震惊的是,其中一些人物的服饰——那阔领的、剪裁考究的上衣,甚至隐约可见的类似领结的装饰……这难道是1700多年前,古龟兹国的装束?
勒科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因进入洞窟而略显凌乱的西装领口和领结,一种荒诞的时空错乱感攫住了他。他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这些带有鲜明“西方”元素的图像,怎么会出现在公元三、西世纪的西域佛教石窟中?难道古老的东方,早己与遥远的西方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层次的交流?他所熟悉的欧洲贵族传统、骑士文化,其某些元素的源头,难道竟隐藏在这亚洲腹地的荒山野岭?
“教授,您看这里!”助手的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勒科克循声望去,灯光转向石窟的更深處。那里描绘着更加宏大的场景——或许是佛教经典中的净土变相图。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巨大的、以深蓝色为主调的穹顶壁画。那种蓝色,深邃、饱和,如同夜空,又带着某种宝石般的光泽。勒科克一眼就认出,这是用产自阿富汗的青金石磨制而成的颜料,在中世纪的欧洲,其价值堪比黄金,只有在最神圣的宗教绘画中,才被吝啬地用于点缀圣母的长袍或基督的天空。
而在这里,在这龟兹的石窟里,这种昂贵的蓝色竟被如此奢侈地、大面积地用于绘制整个穹顶!图案繁复华丽,藻井结构精妙,飞天伎乐姿态曼妙,衣带飘举。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冲击着勒科克——这穹顶的构图、这色彩的运用、这营造出的神圣空间的氛围,与他家乡科隆大教堂、与意大利那些文艺复兴大师笔下的穹顶壁画,何其相似!它仿佛就是西方教堂穹顶艺术的某种“原始母体”,一个在时间上早了一千多年的东方雏形。
他继续仔细探查墙壁。在一面相对完整的侧壁上,他看到了更为清晰的图像:十六位佩剑的骑士(他不得不如此称呼他们),与真人一般大小,排成庄严的队列。他们的面容虽带有中亚特征,但无论是腰间的长剑形制,还是服饰的细节,尤其是那精心描绘的腰带和佩饰,都活脱脱是欧洲贵族骑士的翻版。他们神态肃穆,仿佛正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又像是这座佛国圣地的永恒守护者。
“这……这简首是……”勒科克喃喃自语,学术的严谨在那一刻被发现的巨大震撼所淹没。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试图用理性的分析来解释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早期证据?是某种未知的、曾流行于中亚的独特艺术流派?还是……一个更惊人的、足以改写部分艺术史的秘密?
他强迫自己冷静,甚至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境。他所见的,是真实存在于这山崖之中的、跨越了千年的艺术瑰宝。这些壁画所蕴含的信息,颠覆了他以往对东西方文明发展脉络的认知。欧洲人引以为傲的、遵循了上千年的某些艺术与文化传统,其最初的灵感火花,或许真的曾在1700多年前的龟兹古国闪烁。
接下来的几天,勒科克和他的团队陷入了疯狂的工作状态。他们发现了更多保存着壁画的洞窟,内容从佛本生故事、因缘故事到各种装饰图案,丰富多彩,风格多元,清晰地展示了龟兹作为东西文化熔炉的特性。克孜尔石窟群的规模和价值,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
然而,狂喜之后,一个现实而冷酷的决定在他心中形成。这些壁画太脆弱了,暴露在空气中,遭受风沙、雨水(尽管稀少)和可能的人为破坏,它们还能存在多久?德国的博物馆,才是它们最安全的归宿,才能让它们得到最好的研究和保护,并向世界展示这里的惊人发现。一种混合了考古热情、殖民者优越感以及所谓“保护文物”使命感的复杂心态,驱使着他。
“我们必须把它们带走,”勒科克对助手们说,语气不容置疑,“用最精细的方法。”
于是,原本用于记录和测量的探险队,变成了一个破坏性的切割工场。他们带来了特制的工具、胶水和纱布。勒科克亲自指挥,选择那些最具代表性、艺术价值最高的壁画部分——尤其是那些带有“欧洲骑士”形象的片段和部分华丽的穹顶藻井。工匠们先用的兽皮使壁画表面的石膏层稍稍软化,然后用锋利的锯条小心翼翼地沿着图案边缘切入,将壁画连同墙体薄薄的一层一起锯下。再贴上浸透胶水的纱布,待其干透固定后,最终将整幅壁画揭取下来。
过程繁琐而耗时,空气中弥漫着石膏粉尘和胶水的刺鼻气味。每一次锯条的切割声,都像是在历史的身躯上划开一道伤口。精美的壁画一块块从墙体上消失,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粗糙的空白。勒科克并非完全没有一丝愧疚,当他看着那被剥蚀后光秃秃的、露出底层泥土和草秸的墙壁时,一种复杂的情绪也会掠过心头。但他很快用“为了更崇高的科学与艺术”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他将这些切割下来的壁画残片精心编号、打包,准备运往万里之外的柏林。
数月后,当勒科克的驼队满载着数以箱计的壁画、写本和其他文物,即将离开这片山崖时,他最后一次回望克孜尔千佛洞。那些曾经蕴藏着惊世秘密的洞窟,如今在许多地方只剩下一片片惨白的剥落痕迹,如同失去了瞳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西域苍茫的天空。
在他营地旁的广场空地上(那是后来为了方便参观和管理而修建的),一尊风格与其他佛教造像迥然不同的雕像孤零零地矗立着。那是一位僧人的塑像,面容清癯,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悲悯。向导告诉他,这就是鸠摩罗什,一位伟大的佛经翻译家,就出生在这片土地,童年或许就在类似的文化碰撞环境中学习成长。
勒科克对此并未太过在意。他的心思全在那即将启程运往欧洲的珍宝上。他并不知道,他刚刚剥离并试图带走的,不仅仅是那些色彩斑斓的壁画,也是一位伟大先行者童年时所浸染的文化背景的一部分。他更不会想到,那个名叫鸠摩罗什的僧人,其一生波澜壮阔、充满矛盾与传奇的故事,远比这些静止的壁画更为惊心动魄。而他,勒科克,一个来自西方的探险家,以这种野蛮而“珍爱”的方式,偶然地、却又深刻地,为鸠摩罗什的故事,揭开了一个跨越时空的、充满悬疑的序幕。
风沙依旧,很快就会掩盖探险队留下的车辙与足迹。克孜尔石窟重归寂静,只是变得更加残破和空荡。而关于鸠摩罗什——那个被称为“现实中的牛魔王”原型、身负神秘预言、半生囚徒却开创了中土佛教翻译事业先河的奇僧,他的故事,才刚刚要开始讲述。那是一个关于智慧、欲望、权力、牺牲与文化融合的,更为宏大的史诗。勒科克的发现,仅仅是这部史诗遗落在历史角落中的,一页残破而绚丽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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