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忙碌和评优的喜悦渐渐沉淀下来,日子又回到了日常的轨道。
天气越发炎热,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
这天下午,公社的邮递员老马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叮铃铃地驶进了红星大队。
车把上挂着的绿色帆布包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信件和报纸。
这对闭塞的村庄来说,是连接外界的重要渠道。
老马在打谷场边停下,抹了把汗,拿出个小本本,扯着嗓子喊:“有信的来拿喽!张小军!王建国!……陈江河!”
正在附近树荫下歇晌的知青们一下子来了精神,纷纷围了上去。
陈江河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一动,快步走过去。
“陈江河,你的信,省城来的。”老马从一堆信件里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
信封很普通,上面是熟悉的、略显潦草却有力的字迹——是父亲写的。
陈江河接过信,道了声谢,手指碰到信封的瞬间,心里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重生回来大半年,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家里的信。
前世,他对父母亏欠太多,忙于所谓的“事业”,忽略了日渐年迈的双亲,首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留下无尽的悔恨。
这一世,这薄薄的一封信,承载着他失而复得的牵挂。
他没有当场拆开,而是紧紧攥着信,走到一个无人的草垛后面,才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信纸是那种粗糙的稿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江河我儿:见字如面。”
开头熟悉的称呼,就让陈江河鼻子一酸。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你母亲身体尚可,就是时常惦记你,晚上睡不踏实,总怕你在乡下吃苦……”
父亲的信,一如既往的简洁,却字字透着关心。报告了家里的近况,粮票够用,邻居和睦,叮嘱他在农村要好好接受再教育,和同志搞好关系,注意身体,干活别太拼命。
信的末尾,笔迹换成了母亲工整却略显无力的字迹:
“儿啊,妈没事,你别担心。天热了,蚊子多,记得挂蚊帐。吃饭别凑合,吃饱才有力气。钱够不够用?不够就跟家里说……”
絮絮叨叨,全是生活里最琐碎的叮咛。
最后一句:“儿啊,啥时候能回来看看?”
看到这一句,陈江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泪水里,有对父母的思念,更有前世无尽的愧疚和今生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在灯下写信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的担忧和期盼。
能回来看看?
快了,妈,就快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记得很清楚,再过不到两年,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考就要来临。
那是他光明正大返回城市,回到父母身边的最好机会,也是唯一不需要求人、凭真本事就能抓住的机遇!
他必须抓住!
不仅要自己抓住,他还要帮助身边这个同样深陷泥潭的姑娘,一起抓住!
他把信仔细地叠好,重新放回信封,贴身收藏好。
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才从草垛后走出来。
脸上己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圈还微微有些发红。
张小军正拿着家里寄来的包裹,兴高采烈地拆着,看到他,招呼道:“江河,家里寄啥好东西了?”
陈江河笑了笑:“没啥,就一封信。”
“哦,信也好啊,家里平安比啥都强。”张小军理解地点点头,继续翻看包裹里的炒面和咸菜。
其他收到信的知青,也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着家里的消息,或是喜悦,或是淡淡的乡愁。
沈清悦独自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手里空空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落寞。
她的家庭成分,使得她和家里的联系几乎断绝,己经很久没有收到过只言片语了。
陈江河看到了她眼中的寂寥,心里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在她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像是随口闲聊:“家里来信了,说一切都好。”
沈清悦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草根。
陈江河没有多说安慰的话,那太苍白。
他只是安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快上工了,走吧。”
沈清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朝着地里走去。
但这份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隔阂,反而有一种相互理解的平静。
晚上,陈江河就着煤油灯,开始给家里写回信。
他用的是新得的那个印着“奖”字的搪瓷缸子喝水,感觉确实格外甘甜。
信中,他报喜不报忧。
详细描述了农村夏收的热火朝天,说了自己如何学习农活,如何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如何因为表现好被评为“优秀知青”,还得了奖励。
他刻意把生活描绘得充满阳光和希望,绝口不提劳动的艰辛、物质的匮乏和人际的复杂。
他知道,只有这样,远方的父母才能稍微安心。
在信的末尾,他斟酌着词句,写下了对未来隐晦的期盼:
“爸,妈,请放心,儿子在这里一切都好,也在不断学习进步。听说城里现在也越来越重视文化知识了,我相信,无论在哪里,只要有真才实学,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你们保重身体,勿念。”
他没有明说高考的事,那太惊世骇俗。
但他相信,父母能读懂他字里行间对知识的坚持和对未来的信心。
这封信,不仅是一封家书,更是一颗定心丸,一个对未来的承诺。
写完信,他仔细封好,准备明天托人去公社时寄出。
躺在床上,他听着窗外的虫鸣,心里对父母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涌来。
但也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
这一世,他不仅要自己活得精彩,更要让操劳一生的父母,安享晚年!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不断积蓄力量,等待那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他看了一眼对面炕上己经睡熟的知青们,又想到那个同样无眠的、住在隔壁院子的姑娘。
前路漫漫,但他并非孤身一人。
他有需要守护的亲人,也有想要拉一把的同伴。
这个夏天,因为一封家书,变得更加充实,也更具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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