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饺子宴在喧闹中渐渐散去。
酒精和二胡声让几个男知青上了头，勾肩搭背地唱着跑调的革命歌曲，最后被还算清醒的陈江河和张小军一个个扶回了宿舍，扔在炕上，很快鼾声就如雷般响起。
陈江河洗漱完，却毫无睡意。
年夜饭的温暖气息还萦绕在鼻尖，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和屋内此起彼伏的鼾声交织，构成一种奇特的、属于集体生活的年味。
他披上旧棉袄，轻手轻脚地走出宿舍。
夜很冷，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屋顶、柴垛和光秃秃的树枝上，给漆黑的村庄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打谷场上白茫茫一片，寂静无人。
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独自站在场院边缘，仰着头，静静地望着飘落的雪花。
是沈清悦。
她也还没睡。
陈江河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走了过去。
踩在刚落下的新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沈清悦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为一种安静的了然。
她没有躲开，只是轻轻说了声：“下雪了。”
“嗯，瑞雪兆丰年。”陈江河在她身边站定，也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两人并肩而立，沉默地看着这场除夕夜的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微妙的气氛，不远处的知青点传来隐约的鼾声和呓语，更衬得这雪夜格外宁静。
“以前在家的时候，最盼着过年下雪。”沈清悦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像雪花一样轻软，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我和弟弟妹妹就堆雪人，打雪仗……手冻得通红，心里却是热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和过去。
陈江河心里微动，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那时候，家里总会准备很多好吃的，核桃、枣子、还有那种裹着白糖的京糕……”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后来……就都没了。”
雪无声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抱着手臂，身影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孤寂。
陈江河知道，“后来”指的是什么。家庭的变故，成分的压力，像一座大山压在这个年轻姑娘的身上。
他沉吟了片刻，用一种平静而笃定的语气说：“世事难料，但日子总要向前看。冬天来了，春天就不会太远。”
沈清悦转过头，在雪光映照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困惑和一丝希冀：“春天？真的会有春天吗？”
她所处的环境，她背负的出身，让她看不到未来的光亮。
陈江河看着她，目光坚定，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一定会有的。国家要建设，就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光靠喊口号和埋头种地是不够的，总有一天，知识会重新变得重要。”
他不能说得太明白，只能这样隐晦地鼓励。
“你看现在的报纸，”他继续引导，“虽然还在讲斗争，但己经开始提‘西个现代化’了。现代化靠什么？靠科技，靠文化。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形势就会发生变化。有真才实学的人，总会等到机会。”
这番话，在这个年代听起来有些大胆，甚至危险。
但陈江河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沈清悦怔怔地看着他，被他话语中那种不容置疑的信心震撼了。
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分析时局，这样肯定地预言未来。别人要么是盲目的乐观，要么是消极的绝望。只有他，冷静、理智，却充满了力量。
“可是……像我这样的……”她低下头，声音苦涩。
“成分不能代表一切。”陈江河打断她，语气严肃起来，“重要的是你这个人，你的品行，你的能力。沈清悦，你读过那么多书，懂英文，有思想，这些都是宝贵的财富，谁也夺不走。不要自己先看轻了自己。”
他的话语像一记重锤，敲在她心上。
不要自己先看轻了自己……
多久了，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周围的人，包括她自己，似乎都默认了她低人一等的身份。
可眼前这个人，这个修得好拖拉机、看得懂英文诗、在洪水中救了她、又在流言中护住她的男人，却如此肯定地告诉她，她拥有宝贵的财富。
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她赶紧低下头，生怕被他看见。
雪花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陈江河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她站着，一同承受着这冬夜的寒风与飞雪。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悦才平复了情绪，抬起头，脸上虽然还有泪痕，但眼神却比刚才明亮了许多，像是被雪水洗过一样。
“谢谢你……陈江河同志。”她轻声说，这次的感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郑重。
陈江河笑了笑，笑容在雪光中显得很温暖：“不用谢。我说的是事实。”
他顿了顿，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说：“回去吧，雪大了，小心着凉。”
“嗯。”沈清悦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默默地向知青点走去。
快到女宿舍门口时，沈清悦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陈江河，鼓足勇气说：“陈江河同志，新年……祝你万事如意。”
陈江河看着她被冻得微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一片柔软。
他也郑重地回应：“也祝你，新年新气象，心想事成。”
沈清悦的脸又红了一下，飞快地说了声“再见”，转身推开宿舍门，消失在门后。
陈江河站在雪地里，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许久没有动。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今晚这场雪夜交谈，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沈清悦紧闭的心扉，也让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从最初的意外牵连，到暗中保护，再到如今的互相理解和精神上的鼓励。
一种基于信任和欣赏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
他相信，只要耐心等待，精心浇灌，这颗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积蓄力量，为她，也为自己，搏一个真正的春天。
他转身，踏着积雪走回男宿舍，脚步坚定而有力。
雪，还在下。
但陈江河知道，雪化之后，就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而他期盼的那个改变命运的春天，己经不远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WXE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