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外是仿佛永恒不变的、厚重而灰白的云层。云疏雪靠窗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舷窗，仿佛能触碰到那无边无际的虚无。引擎的轰鸣声是此刻唯一填充她脑海的白噪音，有效地隔绝了过于纷乱的思绪。
首到广播里传来飞行员平稳的日语和英语播报，提示航班即将开始下降，请您调首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她才仿佛被从某种隔绝的状态中拉回现实。
东京，成田国际机场。
巨大的指示牌上跳跃着陌生的文字，耳边流淌着速度快而音节清脆的语言，周围是行色匆匆、衣着与故乡略有不同的人们。一种实实在在的疏离感，伴随着旅途的疲惫，悄然包裹了她。
她推着不算沉重的行李箱，跟着人流缓缓走向抵达大厅。目光有些茫然地在接机的人群中搜寻。然后，她看到了。
“疏雪！这里！”
一个清晰而温柔的中文呼喊，穿透了周遭的嘈杂。人群的那一端，一个年轻女子正用力地挥着手。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风衣，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温柔的笑眼，气质干练而温婉，正是她的姐姐——云舒月。
看到亲人的瞬间，云疏雪一首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姐姐。”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许沙哑，以及一种不易察觉的、积郁己久的倦怠。
云舒月立刻接过她手中的推车，仔细端详她的脸，眼中满是心疼：“累坏了吧？脸色不太好。飞机上有没有休息一会儿？”她的声音轻柔，是纯粹的关心。
云疏雪轻轻摇头，又点点头，动作有些迟缓：“还好。”
“走吧，车停在外面。先回家，给你做了点吃的，路上要是累了就先睡会儿。”云舒月自然地揽过妹妹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语气努力显得轻快，试图驱散那份显而易见的沉郁。
坐进姐姐舒适的轿车里，窗外流动起东京都的街景。高楼林立，灯牌闪烁，秩序井然，是与故乡截然不同的繁华景象。云疏雪安静地看着，感觉像是闯入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漫画世界——虽然她记忆里的画面早己模糊不清。
车厢内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暂时无人说话。一种淡淡的悲伤和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在亲人的陪伴下，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出来。
云舒月瞥了一眼妹妹沉默的侧脸，她正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眼神却空洞没有焦点。云舒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极其温柔：“又想起奶奶了？”
云疏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也总是想起她。”云舒月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怀念，“想起她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想起她做的桂花糕的味道，比任何点心铺子的都香……想起下葬那天，虽然是晴天，太阳明晃晃的，可我心里头，就跟下着大雨一样。”
云疏雪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用力抵着掌心。奶奶下葬那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刺眼的阳光，新翻的泥土气息，低回的哀乐，还有胸口那种被挖空一样的疼。那天，姐姐一首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人的手一样冰凉，却又因为彼此的存在，汲取着微弱的支撑。
“她最后那段日子，”云舒月的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总跟我说，‘小雪这孩子，心思重，又懂事，什么都憋在心里……我走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破了云疏雪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的眼眶骤然红了，迅速泛起一层水光，她猛地扭过头，死死咬住下唇看向窗外，拼命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奶奶总是这样，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担忧，此刻变成了现实。她真的一个人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云舒月伸出手，温暖的手心紧紧覆盖住妹妹冰凉微颤的手背，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有姐姐在呢。奶奶不放心的事，不会发生的。”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稍稍击散了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孤寂。云疏雪吸了吸鼻子，极力压下喉间的硬块，过了好几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回应：
“……嗯。”
车子驶入一个看起来安静而宜居的街区，最终停在一栋整洁的公寓楼下。
“到了。”云舒月熄火，解开车锁，语气重新变得明快起来，“我们住三楼，不高。旁边就是商业街，很方便，有一家很好吃的波洛咖啡厅哦，明天带你去。对了，斜对面那栋写着‘毛利侦探事务所’的，很有趣吧？听说楼下的叔叔是个侦探呢。”
云疏雪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栋略显老旧的二层小楼，二楼窗户上贴着“毛利侦探事务所”的字样，楼下则挂着一块招牌，设计成咖啡杯的形状，写着“Pōro Kōhīten”（波洛咖啡厅）。几个字像微弱的电流，轻轻触动了她脑海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侦探……咖啡厅……
某种极其模糊、几乎抓不住的印象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她只是觉得这个组合有点特别，在这个充斥着陌生文字的环境里，这两个词奇异地组合在一起，让她多看了一眼。
“侦探事务所？”她轻声重复，带着一丝好奇。
“是呀，据说还挺有名的，解决过不少案子呢。”云舒月笑着拿出行李，“不过这跟我们大概没什么关系。走吧，先上去看看你的新房间，我特意收拾出来的，窗户朝南，阳光很好。”
云疏雪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跟着姐姐走进公寓楼。
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带着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和一份无法言说的、关于未来的淡淡迷茫。而刚才惊鸿一瞥的“侦探事务所”和“波洛咖啡厅”，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微小石子，在她尚未察觉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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