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柴门闻犬心渐安，远客忽至波澜生
处置了陈癞子这件事，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子，在西门庆心底漾开的涟漪，远比在外界引起的波澜要大。他并非突然生出了菩萨心肠，而是从中品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一种掌控局面、并能以此收获敬畏乃至感激的滋味。这与他之前单纯依靠钱财和恶名得来的畏惧截然不同，更踏实，也更……让人上瘾。
他开始有意识地留意起类似的事情。生药铺里伙计家里遇到难处，他会让掌柜的多加抚恤；庄子上佃户遭遇天灾，他会酌情减免些租子；甚至街面上看到不平事，只要不涉及太大的麻烦，他也会让手下人出面调停一二。
这些举动，零零碎碎，不成体系，却像春雨般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他在一部分人心中的形象。至少，在西门家庞大的产业体系内部，那种因为主家声名狼藉而产生的离心力，正在慢慢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凝聚的向心力。
西门庆能感觉到这种变化。府里的下人做事更加尽心，铺子里的伙计眼神里少了躲闪，连庄头来汇报收成时，腰杆都挺首了些。这种变化让他满意，也更加坚定了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决心。
当然，他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武松那边，他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在街上遇见，他会主动拱手行礼，态度恭敬却不谄媚。武松大多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但那种冰冷的审视似乎淡了许多。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和平。
这日，西门庆正在书房里翻阅几本新淘来的杂书，有讲各地风物的，也有记录奇闻异事的。他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泡在图书馆里的时光，只是心境早己不同。他现在看书，不只是为了消遣，更是在贪婪地汲取着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试图更好地理解并融入其中。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是隔壁人家养的看门狗。放在以前，西门庆定会觉得聒噪，此刻听着，却莫名有几分烟火人间的安宁。他放下书卷，走到窗边，看着夕阳给院中的花木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心中一片宁静。
或许，就这样在阳谷县做个富家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不错？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武松的“暂不追究”是有条件的，这世道也不会因他一人想要安稳就真的太平。没有足够的力量，所有的安宁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需要财富，需要名声，更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不仅仅是个人的武力，还有能调动的人手，能掌控的势力。
就在他沉思之际，管家来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大官人，前厅有客到访。”
“是谁？”西门庆收回思绪，随口问道。这个时辰，通常不会有客来访。
“是……是一位姓柴的官人，从沧州来的。持的是……是前朝皇族后裔，小旋风的拜帖。”来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敬畏。
小旋风柴进？！
西门庆心中剧震，手里的书卷差点滑落！柴进怎么会来阳谷县？还指名道姓地来找自己？
在水浒的世界里，柴进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身为后周皇裔，仗义疏财，专爱结交天下好汉，被誉为“现世孟尝君”。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里，不少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这样一位人物，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是福是祸？
西门庆心念电转，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请柴大官人前厅奉茶，我马上就到。”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铜镜确认自己神色如常，这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前厅。心中却是疑云密布，警铃大作。柴进的到来，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拜访。这平静了没多久的阳谷县，恐怕又要起风波了。
前厅里，一位年约三旬、面容俊雅、身着锦袍的男子正安然端坐，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他神态从容，气度雍华，即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场，与这县城富户的客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想必此人便是柴进。
见西门庆进来，柴进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西门大官人了？在下沧州柴进，冒昧来访，打扰了。”
他语气谦和，毫无架子，但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却透着洞悉世情的清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西门庆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几步，深深施礼：“原来是柴大官人驾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快请坐！”
两人重新落座。西门庆心中警惕，面上却堆起热情的笑容：“不知柴大官人远道而来，有何指教？可是需要些什么药材？敝号虽小，一些常见的药材倒也齐全。”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生意，想试探柴进的来意。
柴进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西门大官人误会了。柴某此来，并非为了生意之事。”他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客厅的布置，语气依旧温和，“只是途经贵宝地，听闻阳谷县有位西门大官人，近日行事颇有古风，扶危济困，令人感佩。柴某平生最喜结交西方豪杰，故而特来拜会，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扶危济困？古风？
西门庆心中冷笑，自己那点小打小闹，怎么可能传入远在沧州的柴进耳中？还值得他亲自前来“拜会”？这分明是托词！
但他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连连摆手：“柴大官人言重了！折煞小可了！西门庆以往行事荒唐，近日不过略尽本分，弥补前愆，实在当不得大官人如此赞誉！”
柴进看着他，眼中笑意更深，似乎对他的“谦逊”颇为满意，话锋却微微一转：“西门大官人过谦了。如今这世道，能像大官人这般迷途知返、心怀善念的，己是不多。尤其是……还能与武松武都头这等英雄人物相安无事，更是难得。”
他轻轻巧巧地，将话题引到了武松身上！
西门庆心中凛然，知道戏肉来了。柴进果然是冲着武松来的！难道他想招揽武松？还是另有所图？
他心思急转，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慨和一丝后怕：“柴大官人有所不知。武都头英雄了得，西门庆以往多有不是，心中甚是惶恐。如今只求能安分守己，过往种种，皆赖都头宽宏，方能苟安至今。实在……不敢再有他念。”
他再次强调了自己的“安分”和对武松的“敬畏”，将姿态放得极低，同时也在暗示柴进，自己和武松关系微妙，并非同道。
柴进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武都头确是当世难得的豪杰。不知他近日可好？听闻前番还擒获了一伙河北流窜而来的悍匪？”
“都头一切安好。”西门庆谨慎地回答，“至于擒匪之事，皆赖都头神勇，西门庆僻处商贾，不敢妄议。”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透露武松近况，也不对擒匪之事发表看法，完全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普通商人的位置上。
柴进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笑道：“西门大官人果然是谨慎之人。也罢，今日柴某冒昧来访，能结识大官人这等人物，己是幸事。他日若有机会，欢迎大官人来我沧州横海郡做客，柴某定当扫榻相迎。”
说着，他站起身，便要告辞。
西门庆心中稍松，连忙起身相送：“承蒙柴大官人看得起，他日若有机会，定当登门拜访。”
将柴进送至府门外，看着他那并不奢华却气度不凡的马车缓缓驶离，西门庆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深深皱起。
柴进的到来，像一片阴云，再次笼罩在他的心头。这位名满天下的“小旋风”，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到阳谷县这个小地方，更不会仅仅是为了“结识”自己这个声名狼藉的土财主。
他的目标，必然是武松！
而自己这个与武松有着复杂纠葛的“前恶霸”，显然也被他纳入了视线之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西门庆站在暮色渐深的府门前，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这阳谷县的水，看来是越来越深了。
（第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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