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放晴。连日来的阴雨歇了,阳光金灿灿地洒下来,将扬州城洗刷得格外明丽,连运河水面都浮光跃金,晃得人睁不开眼。仿佛昨夜那场笼罩官船的疾风骤雨,连同舱室内无声的撕裂与呜咽,都只是这座城市繁华迷梦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随着天亮,便被轻易地翻篇了。
郑府内,气氛却与这明媚的天气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压抑着的、即将喷薄而出的狂喜。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但眉眼间却传递着心照不宣的兴奋。谁都知道,老爷昨夜办成了大事,郑家这座金山,又要往上垒高一大截了。
书房里,窗户半开着,微风中带着雨后泥土和花香的气息。郑裕明穿着一身舒适的栗色绸缎便袍,负手立在窗前,看似在欣赏院中几株开得正盛的山茶,实则耳朵却像猎豹一样,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微微捻动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远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老爷!老爷!” 刘管家几乎是跑着进来的,也顾不得平日那点矜持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额上沁着细汗,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刚送来的、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
“来了?”郑裕明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在刘管家手上。
“来了!批文下来了!”刘管家声音发颤,将文书双手奉上,“老爷您瞧!最大份额!比咱们预想的,还多出了一成半!”
郑裕明一把夺过文书,迅速展开,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飞快扫过,最终落在那关键的分配数额和末尾鲜红的官印上。他脸上的肌肉先是绷紧,随即一点点松弛开来,一种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像潮水般涌上,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心满意足的叹息。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将文书轻轻放在紫檀木大书案上,用手掌重重一拍,震得桌上的笔架都晃了晃。“陈御史,果然是信人!办事利落!”
“何止是信人,简首是咱们郑家的贵人呐!”刘管家凑上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褶子都挤到了一处,“老爷您真是神机妙算!这一着棋,走得是又准又狠!”
郑裕明踱回书案后,缓缓坐下,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最初的狂喜过后,商人的精明立刻占据了上风。他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刘福,”他抬眼看着管家,眼神锐利,“你即刻去账房,核一下这次的数目。按照新盐引的份额,估算一下,除去所有打点、运输、人工成本,今年咱们能净赚多少?”
“嗻!老爷,小人路上己经粗略算过了!”刘管家显然早有准备,兴奋地报出一连串数字,“光是多出来的这一成半,刨去所有开销,今年至少能多进账这个数!”他伸出几个手指,比划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
“嗯……”郑裕明微微颔首,对这个数字似乎并不意外,但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满意之色。“成本呢?这次‘走动’的成本,核算清楚。”
“回老爷,都清楚着哩。”刘管家如数家珍,“宴席开销、送给陈御史随从们的‘辛苦钱’、还有最后那份‘程仪’……林林总总,加上……”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加上‘那份活礼’的购置和调教费用,总共是这个数。”
他报出的“成本”数字,与那巨大的预期利润相比,简首如同九牛一毛。
郑裕明听完,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扯出一个冰冷而现实的弧度。他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扫过窗外绚烂的山茶花,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松:
“刘福啊,你瞧瞧,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哪里去找?区区一个女子,换来的可是能世代相传的金山银山。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咱们赚翻了天。”
“老爷英明!老爷英明啊!”刘管家连声奉承,腰弯得更低了,“老爷这眼光,这魄力,扬州城里谁能比得上?那上官阿娜,能被老爷选中,送去伺候御史大人,是她们上官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一个人,算是给她全家,都挣下了泼天的富贵和靠山呐!”
“福气?”郑裕明嗤笑一声,端起手边早己凉透的茶,呷了一口,语气淡漠,“是不是福气,得看她自己会不会做人。陈御史那边,你派人打点好了,阿娜的家人,按之前说的,给些田宅,让他们安稳过日子,别出什么岔子。要让他们记得,这好日子是谁给的。”
“老爷放心,小人明白!一定办得妥妥帖帖,让上官家感恩戴德,也让陈御史那边知道,咱们郑家,最是懂事周到。”刘管家连忙应承。
“嗯。”郑裕明放下茶杯,重新拿起那份盐引批文,细细着上面冰冷的官印,仿佛在抚摸真金白银。“这次的事情,办得不错。下去领赏吧,账房那边,你自己也支一百两银子,算是犒劳。”
“谢老爷厚赏!谢老爷!”刘管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郑裕明一人。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不再看那批文,而是缓缓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巨大成功带来的静谧时刻。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银钱的味道。他想起昨夜宴会上陈御史那副假意推辞的嘴脸,想起上官阿娜那张苍白绝望却强作镇定的脸,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一种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的快意。
在这扬州城,乃至整个两淮盐业,他郑裕明又能继续呼风唤雨好些年了。至于那个被当作钥匙,打开这座金山大门的女子?呵,不过是一件用过的、价值己被榨取的器物罢了。或许将来还能派上点用场,或许就此遗忘。谁又会在意呢?
与此同时,远在运河下游的官船上,上官阿娜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机械地梳理着自己凌乱的长发。镜中的女子,眼窝深陷,目光空洞,嘴角紧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死寂。窗外阳光明媚,运河上千帆竞渡,一片生机勃勃。而她,却感觉自己正沉在一个冰冷、黑暗的深渊底部,上方那片光亮,与她再无关系。
她不知道,就在此刻,她的“价值”己经被精确地计算完毕,她的命运,连同她家人的“安稳”,都成了别人账簿上冰冷的一行数字,和一场“一本万利”的辉煌胜利中,最微不足道、也最不可或缺的那个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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