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雪觉得，手里这份打印出来的分析报告，沉得像个烙铁。A4纸的边缘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点发软。她站在“兰亭”会所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极好的木门前，深呼吸，再深呼吸。门楣上“兰亭”二字是请名家题的，遒劲有力，透着股不容置疑的雅致，可落在苏沐雪眼里，却像两道冷冷的审视目光。
今天她穿了那条新买的裙子。刘佳佳陪着去的，专柜灯光打得衣服跟上了层柔光滤镜似的，店员嘴甜得像抹了蜜：“小姐，这颜色太衬你了，剪裁也好，显气质！” 那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她当时就想拽着刘佳佳逃跑，可佳佳摁住了她，低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沐雪，你得让赵叔看到你的‘价值’，不只是脑子里的，还有……身上的。” 这话像根小针，扎得她不舒服，却又诡异地有说服力。镜子里的自己，确实陌生又亮眼，褪去了学生的青涩，多了几分……她不愿意承认的，风尘味？不，是“女人味”，她强迫自己用刘佳佳的词汇来定义。
推开门，不是上次那个喧嚣的包间，而是一间更私密的书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上好皮革和旧书的味道。赵世明没穿正装，就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色羊绒衫，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着什么。看到苏沐雪进来，他立刻合上电脑，脸上绽开那种苏沐雪己经有点熟悉的、温和又带着居高临下关怀的笑容。
“沐雪来啦？快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真皮沙发，“外面冷吧？喝点热茶，刚沏的普洱，暖胃。”
这氛围太具有欺骗性了。不像老板见员工，倒像……长辈见晚辈，或者，导师见学生。苏沐雪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稍微落了落，但随即又提得更高——这种模糊的边界感，才更让人心慌。她把报告双手递过去，动作有点僵硬：“赵叔，这是您要的资料，我初步整理分析了一下。”
“哎呀，辛苦你了，效率真高。”赵世明接过来，并没立刻看，而是先给她倒了杯茶。橙红透亮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荡漾，热气氤氲。“博士生就是不一样，做事靠谱。不像有些年轻人，毛毛躁躁的。”
他这才翻开报告，看得似乎很仔细。苏沐雪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这份报告关于城东那块有争议的地皮，涉及居民拆迁和某些环保指标。她查阅了大量公开资料，也用了一些学术数据库，尽量客观地罗列了正反两方的观点，最后还谨慎地提了几点潜在风险。她心里打着鼓，生怕自己这点学院派的“客观”和“风险提示”，会触了霉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纸张翻页的沙沙声。苏沐雪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咚咚作响。她偷偷打量这个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满了精装书，很多还是线装本，看着就价值不菲。墙上挂着山水画，意境悠远。一切都那么“有文化”，那么“正派”，几乎让她忘了第一次来这里时，在走廊尽头瞥见的那个陪酒姑娘张美丽，她那夸张的笑声和短得快要走光的裙子。
“嗯……”赵世明终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是赞赏的光。“沐雪啊，你这报告写得……相当不错！”
苏沐雪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你看这里，”赵世明用手指点着报告中的一页，“对舆情走向的几个拐点，抓得很准。还有这个风险分析，角度刁钻，有见地！比我们公司那些靠经验吃饭的老油条想得深多了。不愧是高材生！”
这一连串的夸奖，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沐雪。她脸上有点发烫，一种被认可的喜悦，混杂着虚浮的虚荣心，悄悄冒头。看，他欣赏的是我的才华，我的脑子！她几乎要说服自己了。
“赵叔您过奖了，我就是……按学术规范做了点基础工作。”她谦虚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轻快了些。
“哎，谦虚是美德，但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啦。”赵世明笑得愈发和蔼，他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苏沐雪坐的沙发旁边。他没有坐下，而是就站在她身侧，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沙发的靠背上，俯身指着报告的另一处：“这个地方，关于居民补偿方案的民意基础，我觉得还可以再深挖一下，比如……”
他靠得很近。
苏沐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普洱的醇香和一丝烟草味。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廓。那只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虽然没碰到她，但就像一个无形的圈，把她半笼罩在他的气息范围内。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心脏不是小鹿乱撞，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漏跳了一拍，然后开始狂跳。血液呼地一下涌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赵世明后面说了什么，她几乎没听清，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近在咫尺的压迫感上。
这是……骚扰吗？似乎谈不上。他没有更过分的动作，言语也依旧在工作范畴内。可这种距离感，这种姿态，分明越过了正常的社交安全距离，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权力宣告和亲密试探。
就在她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不该挪开一点的时候，赵世明说完了他的“指导意见”，那只放在沙发背上的手，非常“自然”地落了下来，轻轻地、带着点鼓励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是猥琐的抚摸，就是长辈对晚辈那种，表示赞赏和亲切的拍击。一下，两下。但停留的时间，比正常的拍肩膀，要长了那么零点几秒。掌心透过薄薄的裙子面料，传递过来一种温热的、不容忽视的触感。
拍完了，他的手就拿开了，重新插回裤兜，姿态轻松，仿佛刚才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总之，思路很好，就按这个方向，再细化一下。我很期待你的下一步成果。”他笑着，眼神里除了赞赏，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了然的、带着一丝狩猎意味的满意。
苏沐雪几乎是弹起来的，膝盖都有些发软。“好的，赵叔，我……我回去就修改。”她声音有点发颤，慌忙收拾起桌上的报告，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不急，慢慢来。身体要紧。”赵世明把她送到书房门口，语气依旧关怀备至，“路上小心，到了给佳佳或者黄秘书发个信息。”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重新回到“兰亭”那铺着厚地毯、灯光幽暗的走廊，苏沐雪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能顺畅呼吸了。冷气开得很足，吹在她发烫的脸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快步走着，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恐惧吗？是的。那种被强大力量笼罩、无力反抗的恐惧感，是真切切的。
但奇怪的是，除了恐惧，竟然还有一丝……一丝可耻的虚荣和兴奋？她想起赵世明那些毫不吝啬的夸奖，“高材生”、“有见地”、“比公司老油条强”……这些词汇，在她熟悉的学术圈里，导师们总是吝于给予，可在这个她本该警惕和排斥的地方，却像不要钱似的泼洒过来。还有他最后的姿态，那种暧昧的亲近，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苏沐雪，对于赵世明这样的人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不只是刘佳佳、张美丽那样的玩物，而是有“价值”的？
“呸！”她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为这瞬间冒出来的念头感到恶心。可那念头就像水底的泡泡，摁下去了，又顽强地浮起来。
她走到会所门口，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外面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真实世界。她回头望了一眼“兰亭”那低调而奢华的门脸，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地吞噬着光明和黑暗。
刚才那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风暴。没有明确的越轨，没有撕破脸的难堪，甚至充满了“赏识”和“关怀”。可苏沐雪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条线，那条她一首努力坚守的、区分正常交往与权色交易的模糊界线，就在那只手轻轻拍在她肩膀上的瞬间，被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踏过了一步。
她不是被强迫的，甚至没有明确的拒绝。她是在一片赞赏和看似合理的氛围中，“自愿”地承受了那份越界的亲近，并且……可悲地从中汲取到了一点扭曲的认可感。
系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从不赤裸裸地抢劫，它总是给你递上一杯糖衣炮弹，让你自己剥开，然后心甘情愿地吞下去。汇报结束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在她心里拉开序幕。那份混合着恐惧、虚荣和不知所措的复杂情绪，像一颗种子，己经埋下，只待合适的土壤，就要破土而出了。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刮器在前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摆动，像钟摆，敲打着她混乱的心绪。这条裙子，第一次穿，就沾上了这洗不掉的、复杂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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