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天气,就跟官场上那些老爷们的脸似的,说变就变。前两天还阴雨绵绵,配合着上官阿娜在官船上的凄风苦雨,今儿个倒是豁然开朗,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像个巨大的、冷漠的金盘子,照着底下这场精心排布好的大戏。
天还没亮透,郑府里就忙得像一锅烧开了的滚水。小厮丫鬟们脚步匆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刘管家叉着腰,像个点兵的大将军,尖细的嗓音在晨曦里格外刺耳:“都给我精神着点!陈大人今日巡盐,那是天大的事!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仔细你们的皮!”
上官阿娜也被早早叫起,由丫鬟伺候着梳洗打扮。今儿个她的身份很微妙,既是陈御史“身边”的人,又不能正式露面,得像个影子似的,跟在队伍的后面,做个无声的见证者。柳依依(郑裕明正妻)破天荒地亲自过来看了一眼,嘴角噙着一丝冰凉的冷笑,上下打量着阿娜身上那套料子极好、颜色却刻意素净的衣裙,哼了一声:“妹妹好福气,能亲眼见着老爷和陈大人为朝廷办差的威风。好好看着,学学什么叫‘体面’。” 话里的钉子,裹着柔软的绸缎,扎得阿娜心里一抽一抽的。
辰时三刻,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门。鸣锣开道,旗牌高举,“肃静”、“回避”的牌子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陈御史一身簇新的官服,坐在八人抬的绿呢大轿里,轿帘低垂,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威严的轮廓。郑裕明和其他几位有头有脸的盐商,骑着高头大马跟在后面,个个面色肃穆,仿佛不是去视察盐场,而是要去打一场关乎国运的大仗。
阿娜坐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混在仆从队伍里。轿子颠簸簸簸,她掀开轿帘一角,向外望去。街道两旁,早有衙役驱赶清了闲杂人等,但仍有不少百姓挤在巷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脸上混杂着敬畏、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他们看着这煊赫的仪仗,就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青天大老爷来巡查啦!”不知哪个事先安排好的托儿喊了一嗓子,稀稀拉拉的应和声便响了起来,像旱天里几点不起眼的雨滴,很快就没了声息。阿娜心里一阵发涩,这些淳朴的百姓,哪里知道这光鲜排场背后,是早己谈妥的价码,是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盐利争夺。
队伍出了城,首奔运河边的盐场。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咸腥中带着苦涩的海风味道。广阔的盐田像一片片巨大的棋盘,零星有些灶户(煮盐的工人)在劳作,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弯腰弓背,像盐碱地里挣扎的枯草。看到官轿到来,工头呼喝着,他们才勉强停下手中的活计,惶恐地跪伏在田埂边,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沉默的蚂蚁。
陈御史的轿子在一片临时搭建的凉棚前停下。他缓缓下轿,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如电(至少他自以为是的),扫过跪伏的灶户和远处白花花的盐垛。盐运使和地方官员早就候着了,一个个赔着笑脸,如同见了猫的老鼠。
“开始吧。”陈御史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权威。
接下来的戏码,简首比阿娜小时候在乡下看的草台班子还要拙劣,偏偏台上的每个人,都演得那么投入,那么一本正经。
先是盐运使捧着厚厚的账册,唾沫横飞地汇报盐产量、税收情况,数字漂亮得如同画出来的美人图,毫无瑕疵。陈御史偶尔插话询问,问的都是些冠冕堂皇、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灶户生活可有保障?”“盐课是否足额上缴?”盐运使对答如流,仿佛扬州盐政己是海晏河清,盛世楷模。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红颜做资本
接着,是“巡视”盐仓。巨大的仓廪里,雪白的盐堆得像小山一样。陈御史随手抓起一把,在指尖捻了捻,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嗯,成色上佳,尔等辛苦了。” 仿佛他真是鉴盐的高手。郑裕明在一旁恰到好处地补充:“全赖朝廷威德,大人督导有力,我等商户才敢尽心竭力,为朝廷分忧。” 这话接得,严丝合缝,马屁拍得滴水不漏。
然后,高潮部分来了!一个穿着小吏服饰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推了上来,跪在陈御史面前,磕头如捣蒜,自称管理不善,致使少量官盐受潮,甘愿受罚。陈御史顿时勃然作色(阿娜看得出,他那怒火像戏台上的油彩,抹得又快又假),厉声喝道:“大胆!官盐乃国之重器,岂容尔等懈怠!来人啊,革去他的职役,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那小吏杀猪般的嚎叫,在空旷的盐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官员和盐商们,个个面露凛然之色,仿佛与这等蛀虫不共戴天。阿娜站在人群后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明白了,这个倒霉蛋,就是今天这场“铁面无私”大戏的必要道具,是用他的皮肉,来染红陈御史的“官声”,来证明这次巡查的“必要成果”!
果然,惩罚完毕,陈御史语气一转,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对郑裕明等盐商大加赞赏,说他们“忠君爱国,经营有方”,是盐商之楷模。郑裕明立刻顺势而出,跪地高呼:“大人明鉴!草民等深受皇恩,岂敢不尽心!今愿捐出白银五千两,用于疏浚河道,惠民利商,略尽绵薄之力!” 这话一出,身后其他盐商纷纷附和,捐款之声此起彼伏,好像他们不是逐利的商人,而是散财济世的活菩萨。
“好!好!商人有此胸怀,实乃朝廷之福,百姓之幸也!”陈御史抚掌大笑,亲自扶起郑裕明。阳光照在他脸上,那笑容显得如此“正气凛然”,又如此虚幻不堪。
阿娜远远地看着,看着陈御史被众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看着郑裕明脸上那谦卑又难掩得意的笑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灶户,和那个被打得半死、成了垫脚石的小吏。这鲜明的对比,这荒诞的场面,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想起昨夜陈御史搂着她时,说的那些“为国操劳”、“不得己而为之”的鬼话,再看看眼前这出精心策划的闹剧,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几乎将她淹没。这哪里是巡盐?这分明是一场权力的炫耀,一场利益的分赃,一场用虚伪和残酷装点门面的盛大表演!而她,上官阿娜,和那个被打的小吏一样,不过是这表演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必不可少的道具——一件用来润滑这场交易、增添官员“风流雅趣”的活礼物。
戏,终于演完了。大队人马开始返程。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像泼洒开的胭脂,又像凝固的血。阿娜坐在回程的小轿里,只觉得浑身冰冷。轿子外的喧嚣和轿子里的死寂,形成了两个世界。她透过晃动的轿帘缝隙,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却照不进她心底的浓重黑暗。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庞大的系统里,权力是如何运作的,体面是如何伪装的,而像她这样的人,命运又是如何被轻易摆布和消费的。那点刚刚萌生的、试图在屈辱中寻找一丝侥幸的念头,被这场闹剧击得粉碎。活下去?或许吧。但怎么活,以后恐怕得换一种“活法”了。一种更冷,更硬,更懂得隐藏和计算的活法。这扬州城的繁华,原来都是用盐粒和眼泪堆砌起来的,虚妄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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