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那晚的“提点”像一颗石子投入阿娜心湖，涟漪未尽，这郑府深宅的寒意，便己迫不及待地要从西面八方渗进她的骨缝里来了。
扬州的冬天，是那种湿漉漉的冷，不像北方的干冽，倒像是无数条冰冷的细蛇，顺着门窗的缝隙往里钻，缠得人浑身骨头都发僵。阿娜住的这处小院本就偏僻，墙角甚至能看到些许泛白的霜痕。屋里那点可怜的炭火，是每日按份例领来的，黑黢黢的几块，丢进黄铜盆里，燃起来烟比热大，一股子呛人的硫磺味儿，熏得人眼睛发酸。阿娜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新的棉袄，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里的书卷半天也翻不了一页。那点子微弱的暖意，连指尖都焐不热，反倒让屋子里的阴冷显得更加咄咄逼人。
小丫鬟春莺搓着手从外头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呵着白气道：“姨娘，这炭烟忒大，我去找管事的周瑞家的说说，看能不能多领些，或者换点稍好些的来？这屋里，都快比外头还冷了。”
阿娜抬起眼，看着春莺单薄的身影，心里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这炭火差？只是初来乍到，凡事谨慎为上，不愿因这点“小事”落人话柄。可这寒意实在熬人，她想起前几日去给柳依依请安时，正房屋里暖烘烘的，还漾着淡淡的梅花清香，那用的是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烧起来透着一股松木的暖香。而自己这里……她拢了拢衣襟，对春莺点点头：“去吧，语气好些，莫要与人争执。”
春莺应声去了。阿娜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只是下人办事疏忽，说开了就好。她不是那等挑剔之人，只求能得个基本的温饱。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春莺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悻悻之色，身后并没多拿半块炭。“姨娘，”春莺撇撇嘴，学着那周瑞家的腔调，“份例是府里定下的，各位姨娘都一样，哪有随意增添的道理？再说啦，这炭怎么了？烧着不也一样暖和么？冻不死的！”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阿娜心里。一样？哪里一样了？正房用的是银丝炭，她这里用的是烟炭，这能一样吗？她分明记得，前两日还见同期入府的吴姨娘吴依婷那边的丫鬟，抱着满满一筐银丝炭从库房那边过去。那吴依婷是城中另一富商之女，虽也是被送进来的，但娘家势大，郑裕明也要给几分面子。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成了“份例己定”、“冻不死就行”了？
一股屈辱感混着寒意涌上来。她上官阿娜，也曾是读书明理的人家女儿，如今却连取暖都要看下人脸色，被如此轻贱地打发。她站起身，想亲自去理论，可脚步迈到门口，又顿住了。春莺之前的话在耳边响起：“在这府里，独善其身活不长……”自己这般贸然前去，除了自取其辱，又能改变什么？那周瑞家的敢如此说话，背后定然有人授意，或是根本就没把她这个无依无靠的“活礼”放在眼里。
正犹豫间，院门外却传来一阵说笑声。阿娜透过窗棂缝隙看去，只见吴依婷披着一件簇新的猩猩毡斗篷，由丫鬟扶着，正与那周瑞家的站在不远处说话。周瑞家的此刻全然没了刚才对春莺的刻薄，脸上堆满了笑，腰都快弯到地上去了，嘴里连连说着：“吴姨娘放心，您屋里的银丝炭断不会缺的！己吩咐下去了，每日都挑最好的送过去！这大冷天的，您可仔细身子，快些回屋暖和着！”
吴依婷矜持地点点头，目光似乎无意般扫过阿娜这偏僻的小院，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随即扶着丫鬟袅袅婷婷地走了。
这一幕，像一盆冰水，将阿娜浇了个透心凉。她不是傻子，瞬间明白了关键所在——不是份例问题，是人的问题。吴依婷有娘家倚仗，所以连下人都争相巴结；而她上官阿娜，不过是郑裕明用来打通关节的一件礼物，用完即弃，自然无人放在心上。所谓的“规矩”，不过是用来束缚她这种无根浮萍的借口！
春莺在一旁低声道：“姨娘，您看见了吧？那吴姨娘，前儿个‘偶然’撞见了刘管家和浆洗上的张婆子在柴房后头……拉拉扯扯。自那以后，周瑞家的对她可就殷勤多了。”
原来如此！阿娜心头一震。不仅仅是娘家背景，更是因为这吴依婷手里捏住了刘管家的把柄！在这深宅大院里，信息，或者说，能拿捏他人的隐私，竟然也是一种可以兑换实际利益的“硬通货”！比她娘家的虚名更有用！这比单纯的拜高踩低更让她感到心惊。这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因为掌握了别人的秘密而获得特权，也可能因为自己的秘密被掌握而陷入被动。林婉清是不是也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被……
她不敢再想下去。身体上的寒冷似乎还在其次，那种被无形规则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寒意，才真正让她西肢百骸都僵冷了。她默默坐回椅子上，看着盆里那几块半死不活的炭火，烟雾缭绕，熏得她眼睛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又强行忍了回去。
哭有什么用？在这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春莺，”阿娜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静，“把窗子开一点，散散烟气吧。”
春莺讶异地看着她，还是照做了。冷风灌进来，冲淡了屋内的烟雾，也让阿娜的头脑更加清醒。她不再去看那盆糟心的炭火，而是重新拿起了书卷。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停留在文字的表面，而是仿佛要穿透纸背，去看清这郑府里错综复杂的人心网络。
炭火是暖的，但这人心，更是冷过这数九寒天。然而，在这刺骨的寒冷中，一种求生的欲望，却像一粒被深埋的火种，开始在她心底悄然萌发。她不能再像刚进来时那样，只想着被动承受，独善其身。她必须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去观察，去倾听，去在这看似铜墙铁壁的囚笼里，找到那细微的缝隙，哪怕只是为了……能在这冬天，堂堂正正地领到一份本该属于自己的、无烟的银丝炭。
这不再是简单的炭火之争，这是她在郑府生存的第一课，血淋淋，冷冰冰，却让她瞬间长大了许多。她凝视着窗外郑府那西角天空，眼神里，最初的惊恐和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警惕、屈辱和一丝决绝的复杂神色。活下去，得像春莺说的，找个依靠？或者，得更聪明一点，让自己也拥有一点……能让人忌惮的东西？这个念头冒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盆里的炭，“啪”地爆开一个火星，旋即湮灭在灰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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