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踏进“兰亭会所”，苏沐雪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华丽且运转精密的陌生机器里，连呼吸都得跟着它的节奏来。刘佳佳依旧是她热情的“向导”，但这次，沐雪心里那层膈应和恐惧，非但没减少，反而像浸了水的纸，沉甸甸地糊在胸口，让她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毛边。
会所里永远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和光线，空调风不燥不冷，吹不起发丝，却能把昂贵的香氛送到每一个角落。灯光是暧昧的暖黄色，打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反射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却不会刺眼到让人看清彼此眼底最真实的情绪。背景音乐是若有若无的爵士钢琴，音符像光滑的丝绸，滑过耳膜，试图抚平所有可能的棱角和焦虑。
刘佳佳今天穿了条紧身的亮片短裙，像一尾刚刚上岸、鳞片还在反光的人鱼，她挽着沐雪，脚步轻快，熟门熟路地穿过摆放着巨大抽象雕塑的走廊。“放松点，沐雪，别绷得像要去答辩似的。”她凑近沐雪耳边，热气混着香水味喷过来，“今天没那么多‘生面孔’，都是自己人，你就当来学习学习‘社会生态学’。”
沐雪勉强扯了扯嘴角，心里嘀咕：这哪是生态学，分明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观摩课。
她们走进一个比上次更私密些的 Lounge。沙发上己经三三两两坐了不少人，依旧是清一色的美女，但沐雪这次留了心，仔细观察，果然看出了上次被震惊和不适掩盖掉的、极其微妙的门道。
最里面，靠窗的那张最大、最舒适的弧形沙发上，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财务总监梁安妮，她今天没穿职业套装，换了一身藏蓝色的丝质长裤套装，剪裁极佳，衬得她气质清冷又干练。她没怎么说话，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偶尔吸一口，烟雾缭绕中，眼神平静地扫视着全场，像在阅览一份无形的报表。旁边坐着的是罗美薇，据说家里是做地产生意的，自己能带来项目资源。她正笑着跟梁安妮低声说着什么，手腕上一块百达翡丽的钻表在灯光下闪得晃眼。周围其他女孩，即便路过那片区域，也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投去的目光里混杂着敬畏、羡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没人会贸然过去坐下，那片区域，像有个无形的结界。
“看见没？”刘佳佳用下巴悄悄指了指那边，“安妮姐和美薇姐，那是塔尖上的人。安妮姐是赵先生的左膀右臂，能替他管钱、处理些……嗯，棘手事的。美薇姐嘛，人家是带着资源入股的，是‘合作伙伴’。”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炫耀，仿佛能跟这些人同处一个空间，自己也沾了光。
沐雪心里咯噔一下，“塔尖”、“左膀右臂”、“合作伙伴”，这些词用在这样一个看似休闲的场合，本身就充满了荒诞感和压迫感。
视线转向中间区域，这里人就多了些。刘佳佳自己大概就属于这个层级。她们大多年轻漂亮，善于交际，像花蝴蝶一样穿梭其间，互相打着招呼，谈论着最新款的包包、刚去过的度假胜地、或者某个美容仪器的效果。但沐雪注意到，她们聊天时，眼神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靠窗的那个方向，或者，当有新的男性“客人”被引进来时，她们会立刻调整姿态，露出最恰到好处的笑容，像等待被挑选的货品，只是包装得格外精美。
“佳佳，你这小姐妹挺文静啊，像个大学生。”一个穿着性感吊带裙的女孩端着酒杯走过来，目光在沐雪身上扫了一圈，带着评估的意味。
“那当然，沐雪可是正儿八经的博士生，高材生！”刘佳佳立刻接话，语气里充满了“发掘者”的得意，“赵先生就欣赏有文化的。”
“哦？博士生啊……”吊带裙女孩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评估意味更浓了，似乎在想这个“学历”标签能折算成多少“价值”。“那挺好，跟我们这些‘花瓶’不一样。”她话里带着点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试探性的酸意。
沐雪感到一阵不适，仿佛自己被贴上了价签，放在展台上供人评头论足。她只能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可乱的衣角。
而最让沐雪感到心惊的，是坐在靠近门口、或者流动性最大区域的几个女孩。其中就有张美丽。她确实很美，是一种毫无攻击性、但也缺乏特色的标准美感。她似乎很努力地想融入中间圈子的谈话，但往往插不上话，或者刚说两句就被忽略。一个服务生端着酒水走过时，不小心差点撞到她，旁边的某个“大佬”随口就笑着对张美丽说：“美丽，去帮王总再拿杯威士忌，加冰不加冰来着？你记性好。”
张美丽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屈辱，但很快被甜美的笑容取代：“好的，李总，我这就去。”她站起身，像个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一样去拿酒。沐雪看到，中间圈子有个女孩悄悄撇了撇嘴，低声对同伴说：“也就剩个跑腿的用处了。”
更露骨的一幕发生在稍后。一个有点喝多了的中年男人，拍着另一个男人的肩膀，指着张美丽说：“老刘，这姑娘不错吧？上次那个项目多亏你帮忙，今晚让她陪你唱唱歌，解解闷？”语气随意得像是让出一支香烟。被称为老刘的男人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张美丽，呵呵笑了两声，不置可否。张美丽站在那儿，身体有些僵硬，脸上的笑容像是冻住了。
沐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明白了，在这个体系里，价值被量化得极其残酷。梁安妮、罗美薇这类，属于“资源型”或“权力延伸型”，她们本身或者其背后代表的东西，是赵世明这个权力网络运转所需的一部分，因此享有超然地位和一定的自主权。像刘佳佳这样的，属于“活跃型”，或许因为跟得久、会来事、还能帮忙“管理”，处于中游，是系统里的“优秀员工”。而张美丽这样“仅凭色相”的，则是最底层、可替代性最强的“消耗品”，可以被随意使唤、甚至像物品一样进行“交换”，用以巩固男性之间的权力纽带。她们的价值，仅仅依附于她们暂时的青春和美貌，一旦新鲜感过去，或者有更年轻的替代者出现，命运可想而知。
这时，梁安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没看沐雪，却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所有竖起耳朵听的人，淡淡地说了一句：“在这里，清楚自己的位置，比什么都重要。摆不正位置，就容易摔跤。”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张美丽的方向。
一句话，像冰冷的锥子，扎破了所有虚浮的喧嚣。每个人都噤声了一瞬，然后更加努力地投入到眼前的谈笑风生中，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位置”稳固。
沐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这套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规则，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把每个人都牢牢粘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里。她们攀比的包包、珠宝、认识的“大佬”，不过是在这既定金字塔上，努力往上爬一点、或者避免滑落下去的可怜挣扎。没有人谈论离开，因为她们似乎己经接受了这个价值体系，并通过在其中获取的微小优势，来寻求一种虚假的优越感和安全感。
她看着刘佳佳还在兴致勃勃地跟人讨论下次去哪里购物，看着张美丽强颜欢笑地给那个“老刘”点烟，看着梁安妮重返她的“王座”继续冷眼旁观……沐雪突然觉得，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身体的禁锢，而在于它成功地让里面的囚徒，开始用看守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和他人，甚至为能得到一个好一点的囚室而沾沾自喜。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包，那里面放着课本和论文。那些曾经让她感到压力山大的符号，此刻却成了她与这个疯狂世界之间，最后一道薄弱的界线。但这条界线，在父亲沉重的医药费和赵世明那张轻飘飘的银行卡面前，又能支撑多久呢？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光滑的斜坡上，一点点向下滑落，而坡底，就是这个等级分明、吞噬灵魂的隐形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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