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阿娜觉得,郑府的夜晚,比白天更难熬。
白日的喧嚣散去,府里各院落了锁,那是一种死沉沉的寂静,连打更的梆子声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有气无力。她住的小院偏僻,入了夜,除了檐下那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里晃晃悠悠,映得窗纸上的树影张牙舞爪,便再没什么活气。身边只有一个名唤春莺的小丫鬟,十西五岁的年纪,瘦得像根豆芽菜,平日里低眉顺眼,问三句答不出一句,只会“嗯”、“啊”地应着,像个会喘气的影子。
阿娜坐在冰冷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卸去了钗环,披散着头发,她才觉得稍微喘过口气。白天在柳依依那儿请安,那一屋子莺莺燕燕,脂粉香气混着言语里的机锋,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透不过气。周姨娘那看似温和实则句句带刺的话,柳依依那不咸不淡却重若千钧的敲打,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抬手摸了摸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像针尖一样扎人。
“春莺,”她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有点突兀,“去打盆热水来吧,我想烫烫脚。”
春莺低低应了声“是”,脚步轻得像猫一样出去了。阿娜望着窗外西西方方、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一颗星子也看不见,只有沉甸甸的墨黑。她想起被送进来前,那个牙婆子谄媚的笑脸,说什么“郑府泼天的富贵,姨娘进去是享福的”,如今想来,真是天大的讽刺。这哪里是享福?分明是坐牢,一座用锦绣绸缎、规矩礼法砌成的牢笼。想起家中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他们的安危都系于郑裕明一念之间,阿娜鼻尖一酸,赶紧仰起头,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在这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会让人看轻了去。
春莺端了热水进来,蹲下身,默默替阿娜除去鞋袜。阿娜将冰凉的脚浸入温热的水中,一股暖意顺着脚心慢慢爬上来,稍微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心头的郁结。她低头看着春莺乌黑的发顶,这丫头做事倒是稳妥,只是太闷了。
“春莺,你来府里多久了?”阿娜试着找话,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春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细若蚊蝇:“回姨娘话,有……有五六年了。”
“哦……那对这府里,想必是很熟悉了。”阿娜状似无意地感慨,“今日去给夫人请安,瞧着各位姐姐,似乎都不太好相与。”
春莺的头垂得更低了,只顾着揉搓阿娜的脚,不接话。
阿娜叹了口气,知道从她嘴里怕是问不出什么。烫完脚,春莺收拾了水盆,又替阿娜铺好了床褥,便垂手站在一旁,等着吩咐。
“没什么事了,你也早点歇着吧。”阿娜挥挥手,自己也觉得疲惫不堪。
春莺却迟疑着没有立刻退下。她抬眼飞快地瞄了阿娜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空洞,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畏惧,有挣扎,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急切。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映得她小脸一半明一半暗。
“姨娘……”春莺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点颤音,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
阿娜正准备解衣带的手停住了,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嗯?还有事?”
春莺几步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这才又快步折返,凑到阿娜跟前,距离近得阿娜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她压低了嗓子,那声音又轻又急,像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了去:
“姨娘,您……您今日刚来,有些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娜的心猛地一跳。这深更半夜,这丫鬟突然如此作态,必定有事。她按捺住心绪,也放低了声音:“这里就我们二人,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春莺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着,开始如数家珍般低声絮叨起来:“姨娘,您别看这府里表面光鲜,内里……内里复杂得很。夫人(柳依依)那边,您每日晨省昏定,规矩绝不能错,尤其是……尤其是子嗣相关的话,千万提不得,那是夫人心里最深的刺,谁碰谁倒霉!老爷(郑裕明)如今最宠的是西边院子的吴姨娘,就是今日用着银丝炭那位,她爹是给老爷供药材的,有点势力,加上她……她最会哄老爷开心,您尽量避着点,莫要与她争锋。”
阿娜屏息听着,这些信息如同零碎的拼图,开始在她脑中勾勒出郑府后宅的势力地图。
春莺喘了口气,继续道:“还有那位周姨娘,看着和气,心思最深了!她……她跟总管事刘管家……走得近。”说到这里,春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刘管家手眼通天,府里采买、人事安排,甚至……甚至各位姨娘的份例用度,他都能插手。得罪了他,日子可就难过了。前头那个林姨娘,就是……就是不小心撞破了些事,后来才……”她没有说下去,但投井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
阿娜听得后背发凉。原来白日里那看似寻常的银丝炭之争,背后竟藏着如此龌龊的权色交易和利害关系。她想起刘管家那双总是滴溜溜转、打量货物的眼睛,一阵恶心感涌上喉咙。
“还有呢?”阿娜追问,声音也不自觉地绷紧了。
“还有几位,像孙姨娘,性子软,常年不得宠,谁都敢踩一脚;李姨娘脾气爆,但没什么心眼,容易被当枪使……姨娘,”春莺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怯懦的眼睛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真诚,“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大不敬的话,在这府里头,想独善其身,清清白白地过日子,那是痴人说梦!要么,您就得像吴姨娘那样,有娘家倚仗,或者能牢牢抓住老爷的心;要么,就得像周姨娘那样,找个靠得住的‘帮手’……否则,就像那无根的浮萍,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沉底了,连个声响都没有。林姨娘……就是前车之鉴啊!”
最后几句话,春莺几乎是贴着阿娜的耳朵说出来的,带着一股凉气,首钻心扉。
阿娜呆坐在床沿,手脚冰凉。春莺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这座深宅大院最黑暗的内幕之门。她之前所有的侥幸心理——想着只要安分守己、不争不抢,或许能勉强存身的想法——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这里根本不是讲道理、守规矩的地方,这里是一座丛林,弱肉强食,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懂得这里的规则,甚至……学会利用规则。
她看向春莺,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丫鬟,肚子里竟然装了这么多秘密和生存智慧。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是出于同情?还是另有所图?
“春莺,”阿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转头告诉别人,或者……对你不利?”
春莺闻言,眼圈骤然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姨娘!奴婢……奴婢不敢有瞒!奴婢也是没法子了!奴婢是家生奴才,爹娘都在庄子上,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在这府里,像奴婢这样的低等丫鬟,命比草还贱……奴婢看姨娘您……您跟之前那些一来就趾高气扬的不一样,您眼神里还有……还有一点清明气儿。奴婢斗胆,只想求姨娘将来若真有……真有那么一点点腾达的日子,能念在奴婢今夜多嘴的份上,拉扯奴婢一把,让奴婢……让奴婢能活下去,就……就感激不尽了!”
她哭得肩膀耸动,话语断续,却字字泣血。阿娜看着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瘦小身躯,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如此,这是一场卑微的投靠,一场绝望的投资。春莺在她这个新来的、前途未卜的姨娘身上,押上了自己渺茫的希望。
阿娜伸手将她扶起,触手之处,骨头硌人。她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春莺:“快起来,地上凉。你的话,我记下了。今后……我们在这府里,互相照应吧。”
这话说得含糊,既没有明确承诺,也没有完全拒绝。阿娜需要时间消化这些骇人的信息,也需要观察春莺是否可靠。但此刻,看着这个同处于底层、挣扎求生的女孩,她心中那点因为恐惧而竖起的壁垒,确实松动了一丝。在这吃人的地方,或许,这点基于生存需求的微弱联结,也能带来一丝暖意?
春莺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脸,感激涕零地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默默退到外间守夜去了。
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阿娜吹熄了油灯,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轮廓。春莺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柳依依的冷脸、周姨娘的笑里藏刀、刘管家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有林婉清投井的传闻……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高墙之外,隐约传来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洞。这一夜,上官阿娜注定无眠。她知道自己踏入的不是富贵窝,而是龙潭虎穴。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是随波逐流,同流合污,还是……寻找一线生机?她紧紧攥着被角,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在这里,天真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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