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像两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上官阿娜的脑海里。连着好几日,她夜里都无法安眠,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正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缓缓向她靠近。白日里去给柳依依请安,更是如履薄冰,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看谁都觉得对方笑容背后藏着淬毒的针。
她把自己关在那处偏僻小院里,试图从那些泛黄的诗集中寻求片刻安宁,却发现字里行间都映照着芸娘的背影和林婉清投井的涟漪。这郑府,真是一口巨大的、正在熬煮人性的毒药罐子,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毁灭。
就在这心神不宁的午后,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娇柔带笑的声音:“阿娜妹妹可在屋里?姐姐我来瞧瞧你。”
阿娜的心猛地一提。是周姨娘!她来做什么?春莺的警告言犹在耳——“周姨娘心机深,且与刘管家有染”。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她的到来,绝不可能是单纯的串门。
阿娜示意春莺去开门,自己则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浅笑。
周姨娘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绸缎裙袄,衬得她肤白如玉,头上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环佩叮当。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未语先笑,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风流韵味。
“哎哟,我的好妹妹,几日不见,怎么瞧着清减了些?”周姨娘亲亲热热地走进来,很自然地拉起阿娜的手,触手一片温软,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可是这院子太僻静,住不惯?还是下人们伺候得不周到?你跟姐姐说,姐姐替你作主!”
阿娜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微微屈膝:“劳周姐姐挂心,一切都好。姐姐快请坐。”她示意春莺上茶,那是最普通的茶叶,水也不甚滚烫。
周姨娘仿佛毫不在意,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做得极其精巧的点心,荷花酥、杏仁酪,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糕,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绝非她这小院份例所能有。
“来来,妹妹尝尝,这是小厨房刚做的,我想着妹妹这里可能单调,特地给你带些来换换口味。”周姨娘热情地招呼着,拿起一块水晶糕就要往阿娜手里塞。
阿娜看着那的点心,胃里却一阵翻涌。芸娘是不是也曾吃过别人“好心”送来的东西?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勉强笑道:“多谢姐姐,我……我方才用过些汤水,眼下还不饿。”
周姨娘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化开,若无其事地将点心放回碟子里,叹口气道:“妹妹跟我还见外不成?唉,我知道,这府里人心隔肚皮,妹妹初来乍到,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她端起春莺奉上的粗茶,轻轻抿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这简陋的屋子,语气带着几分同仇敌忾的怨怼:“说起来,姐姐我也是替妹妹你不值!你好歹也是老爷正经抬进来的,又有才情,怎的就安排在这等偏僻角落?连份例用度都如此克扣!你看看这茶,这炭火!”她指了指角落里那盆冒着黑烟的劣质炭,“哪是人用的东西!”
阿娜垂着眼眸,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心道:来了。
周姨娘看着上官阿娜那副低眉顺眼、却暗含警惕的样子,心里冷冷一笑。小蹄子,还挺警觉!不过,越是警觉,说明她心里越怕,越不安,这才有拉拢的价值。
她今日前来,自然是经过一番算计的。林婉清死了,芸娘废了,老爷的新鲜劲似乎也快过了,这后宅眼看又是柳依依那妒妇一人独大。柳依依无子,对自己这个稍有宠爱的更是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她必须找盟友,找一把能替自己冲锋陷阵、又能随时舍弃的刀。
上官阿娜,识字,有几分姿色,家世不显,无依无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看她被刘管家那夜“关照”后吓得魂不守舍,又亲眼见了芸娘的下场,此刻定然是惊弓之鸟,急需寻找依靠。自己这番“雪中送炭”,她难道能不心动?
至于那些点心,自然是干净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得先取得她的信任才行。
“妹妹啊,”周姨娘放下茶杯,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推心置腹的诚恳,“不瞒你说,姐姐在这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位……”她朝着正院方向努了努嘴,“仗着是正头夫人,无子却善妒,把持着中馈,对我们这些姐妹非打即骂,克扣用度都是轻的!动辄寻衅责罚,林婉清怎么死的?还有春莺……唉,那些旧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这日子,真是难熬啊!”
她拿起绢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观察着阿娜的反应。“我们这些苦命的,若再不团结起来,互相帮衬,只怕迟早都要被她一个个收拾了!妹妹,姐姐看你是个明白人,不若我们姐妹联手,在这后宅也能多几分底气,总好过任人宰割,你说是不是?”
她伸出手,想要再次握住阿娜的手,目光灼灼,充满了诱惑与期待。
阿娜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周姨娘的话,句句都说在了她的痛处和恐惧上。柳依依的怨毒,她见识过了;生存的艰难,她正在经历;孤立无援的痛苦,她每时每刻都在品尝。结盟,听起来多么!就像在茫茫大海上抓住一根浮木。
可是……春莺的警告在她耳边轰鸣。周姨娘心机深,与刘管家有染。刘管家!那个让她做噩梦的肥胖身影!与刘管家有染的人,她的“结盟”,能有几分真心?只怕是利用多于情谊,自己很可能被她当枪使,去对付柳依依,最后事成之后,兔死狗烹!或者更糟,这本身就是柳依依或者刘管家设下的另一个圈套?目的就是引她上钩,好名正言顺地除掉她这个“不安分”的?
她看着周姨娘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睛,那里面光影浮动,她看不透底细。她想起芸娘,就是因为不肯“合作”,才落得那般下场。但如果“合作”的对象本身就是陷阱呢?
拒绝?立刻拒绝,会不会立刻得罪周姨娘和刘管家?以周姨娘的心性,自己今日拂了她的面子,她转头就能在刘管家和柳依依面前给自己上眼药,那往后的日子更是寸步难行!
答应?万万不能!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电光火石间,阿娜心中己有计较。她不能答应,也不能断然拒绝,她需要周旋,需要拖延,需要在这夹缝中,为自己争取一点思考和观察的时间。
就在周姨娘的手即将碰到她时,阿娜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惊慌失措又带着感激的神情,声音微微发颤:“周姐姐……姐姐如此抬爱,妹妹……妹妹实在是……”她眼圈一红,仿佛感动得要落泪,“姐姐肯跟我说这些体己话,不把妹妹当外人,妹妹心里……心里真是又暖又怕!”
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涉世未深、既渴望依靠又恐惧风险的年轻女子的矛盾心理。“只是……只是妹妹刚进府不久,许多规矩人情都还不懂,胆子又小,实在怕……怕行事不慎,连累了姐姐。这等大事,可否……可否容妹妹仔细想想?妹妹定将姐姐今日的恩情铭记于心!”
她说着,还对周姨娘深深福了一礼,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恳切,让人挑不出错处。
周姨娘看着上官阿娜这番表演,心里冷哼一声。小贱人,倒是会装!不过,她这番反应,也在意料之中。若是她一口答应,反倒要怀疑她是否别有用心了。这种既想靠过来又害怕的犹豫,才更真实。
也罢,逼得太紧反而不好。种子己经种下,让她自己去掂量掂量这府里的形势,自然会明白独木难支的道理。
周姨娘脸上立刻换上理解和宽容的笑容,起身虚扶了阿娜一把:“哎呀,妹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姐姐明白,明白!这等大事,自然要慎重考虑。姐姐不逼你,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姐姐。”
她亲热地拍了拍阿娜的手背,语气依旧温柔:“这点心你留着,饿的时候垫垫肚子。炭火的事,姐姐回头也帮你问问。总之,妹妹记住,在这府里,姐姐是真心盼着你好的人。”
说完,她娉娉婷婷地转身,带着一阵香风离开了小院。
看着周姨娘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阿娜像是脱力般,缓缓坐回椅子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春莺赶紧关上门,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姨娘,您……”春莺欲言又止。
阿娜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看着桌上那盒精致的点心,色彩,香气扑鼻,此刻在她眼里,却仿佛裹着蜜糖的砒霜。
深宅如战场,果然每一步都是陷阱。柳依依是明枪,周姨娘是暗箭,刘管家是隐藏在阴影里的毒蛇。她孤立无援,举目皆敌,连一丝带着暖意的靠近,都可能暗藏杀机。
结盟?她敢信谁?她又能靠谁?
阿娜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西角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但在这极致的压抑中,一股不甘的火焰也在悄悄燃起。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警惕,在这遍布荆棘的泥沼里,为自己,蹚出一条或许能通往未知可能的生路。手中的诗集硌得手心发痛,那瞥见的账簿一角,此刻在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或许,真正的“依靠”,从来不在任何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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