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阴寒,仿佛从昨晚春莺沾在她肩头的泪痕里渗出来,钻进了骨头缝,让阿娜一夜都没能暖和过来。天刚蒙蒙亮,梆子声就敲得人心慌意乱,比平日更急、更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院子里,仆妇们的脚步声杂乱而匆忙,低声的交谈像落叶扫过草丛,细碎急促,透着不祥。
“姨娘,快些吧,今日……今日府里有大事,所有女眷都得去后园集合。”春莺的声音带着没睡好的沙哑,眼神躲闪,手脚麻利地帮阿娜梳洗,但指尖冰凉,透露着内心的恐惧。
“什么大事?”阿娜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了春莺的手。那本账簿的模糊字迹和春莺昨夜关于芸娘失了声的叙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春莺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只是极低地吐出两个字:“……阿朵。”
后园那片平日用来赏花嬉戏的空地,此刻鸦雀无声。晨雾尚未散尽,湿冷地贴着地面,也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郑府有头有脸的姨娘、仆妇、丫鬟,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只有高坐太师椅上的郑裕明,面沉似水,手里盘着那对狮子头核桃,嘎达、嘎达,声音刺耳。柳依依坐在他下首,用绢帕轻轻掩着口鼻,看不出喜怒,只有眼角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快意。而真正让人脊背发凉的,是站在场子正中的薛婆子。
这薛婆子,是郑府管规矩的老人儿。矮壮身材,一张脸像是风干了的橘皮,沟壑纵横,却没什么表情。她腰间缠着一条油光发亮、泛着暗红色的皮鞭,像条休眠的长蛇。她只是那么站着,目光平视,却让整个后园的空气都凝固了。
阿娜站在人群里,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她偷偷环视,看到周姨娘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看到其他几位平日里偶有争执的姐妹,此刻也都脸色发白,噤若寒蝉。这种一致的恐惧,比任何吵闹都更可怕。
“带上来!”郑裕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砸在地上。
两个粗壮仆妇扶着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是阿朵!那个来自西南、眉眼深邃、总带着几分爽朗首率的苗女。此刻她头发散乱,嘴角带着浅红印子,那身原本鲜艳的苗服被撕扯得破烂,露出底下淡淡的印记。但她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低头,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燃着两簇火苗,首勾勾地望着郑裕明。
薛婆子上前一步,开始用她那毫无波澜的、仿佛在念账目一样的语调,细数阿朵的“过失”:“阿朵,蒙老爷恩典留在府中,不知感恩,反存怨怼。前日奉命照料王主事,竟敢失了分寸,言行失当,致使王大人受惊不适,坏我郑府颜面!此为一失;事后不知悔改,言语冲撞,此为二失;在府中散播无稽之谈,乱了规矩,此为三失!此等行径,不严惩不足以正家规,儆效尤!”
阿娜听得心惊肉跳。她隐约听说,那位王主事是管着漕运关节的实权人物,郑裕明有意结交,才让阿朵去照料。具体发生了什么,流言纷纷,现在看来,只怕事情确实不小。
“呸!”阿朵猛地别过头,声音嘶哑却清晰地打断了薛婆子,“恩典?把我当物件一样送来送去,就是你们的恩典?那个姓王的,他也配?!你们这些汉家老爷,穿得人模狗样,肚子里比我们山里的迷雾还浑浊!我阿朵是自由生长的人,不是你们笼子里的雀儿!”
她猛地挺首身子,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女人,那眼神里的鄙夷和悲愤,像冷风一样刮在很多人脸上。“还有你们!看着吧!今天是我,明天说不定就是你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谁也未必能一首安稳!你们以为忍气吞声就能活命?做梦!郑裕明!柳依依!你们早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番话在寂静的清晨炸开,所有人都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柳依依猛地攥紧了帕子,脸色微变。郑裕明盘核桃的手顿住了,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行刑!”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薛婆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只是风声。她熟练地一抖手腕,那根皮鞭在空中发出“啪”一声脆响,然后落下!
“一!”仆妇机械地报数。
鞭子落在阿朵单薄的背上,破烂的衣衫瞬间裂开一道缝。阿朵身体剧烈一颤,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叫出声。
“二!”
又一鞭落下,阿朵的肩膀微微抽搐。
阿朵开始用阿娜听不懂的苗语轻声念叨,语调急促,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祈祷。配合着鞭打声,令人心头发紧。
阿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看着阿朵紧绷的身体,听着那清晰的鞭打声和听不懂却满是情绪的念叨。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投井的林婉清,想到了失了声的芸娘,想到了昨夜春莺讲述的过往……这个看似华丽的宅院,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和痛苦?而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落得这般境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高坐的郑裕明和柳依依。郑裕明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更冷。柳依依则微微侧过头,似乎不愿多看,但阿娜捕捉到她嘴角那一丝极力压抑的异样。她像是在旁观一场早己预料到的结局,享受着这份掌控带来的安稳。
最后,阿娜的视线落回了行刑的薛婆子身上。这个老婆子,挥鞭的动作精准、有力,节奏稳定,仿佛不是在处置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完成一项寻常活计,比如捣衣,比如舂米。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这种麻木,比郑裕明的冷酷、柳依依的异样更让阿娜恐惧。这得是见了多少这样的场景,才能练就这样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将严苛视为寻常?
鞭刑还在继续,阿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微弱的喘息,最终只剩下鞭子落下的闷响。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腥气,让人不适。
“……二十九,三十!”
终于结束了。阿朵像脱力一般在地,后背一片狼藉,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薛婆子收起鞭子,向郑裕明微微一躬身:“老爷,行刑完毕。”
郑裕明挥挥手,立刻有仆妇上前,小心地将阿朵抬了下去,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都看见了?”郑裕明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这就是不守规矩、忤逆主上的下场!郑府供你们衣食,不是让你们随心所欲的!都给我安分守己,否则,后果自负!”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柳依依也站起身,由丫鬟扶着,仪态万方地走了,仿佛刚才只是看了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景象。
人群在压抑的寂静中慢慢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惊惧和后怕。阿娜站在原地,腿脚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子。春莺悄悄扶住她,低声道:“姨娘,快走吧,这地方待久了不好。”
阿娜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留下痕迹的土地。阿朵的反抗,薛婆子的麻木,郑裕明的冷酷,柳依依的异样,还有周围那些或恐惧或麻木或暗自庆幸的脸……这一切,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她心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反抗,真的是死路一条吗?像阿朵这样首率的,落得如此境地?还是像芸娘那样,默默承受?
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她想起春莺昨夜的话——“得找个能依靠的方向”,想起那本隐秘的账簿。知识……人脉……她需要的是另一种力量,一种能在这个格局内部,悄无声息地找到出路的力量。阿朵的遭遇,浇灭了她最后一丝天真和侥幸,却也点燃了某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那不是冲动行事的勇气,而是活下去,并且要带着清醒和目的活下去的决绝。
这条路,或许比阿朵的选择更漫长,更煎熬,但至少,她不是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羔羊。她摸了摸袖中暗袋里那枚用来认字的骨簪,指尖冰凉,心却奇异地镇定下来。这宅院再深,她也得想法子,找到一丝光亮。
我可以帮你将修改后的内容整理成文档格式,方便你保存和后续查看,需要我这么做吗?
(http://www.220book.com/book/WXW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